《候鸟》茵陈

2、中

　　也许是生自惜花怜玉的本能，也许是缘于同病相怜的心情，很多时候，长空并未将她作侍婢看待。他总是在黎明时分睁开眼睛，安静地看她在院中桃树下翩翩起舞，那绕梁的燕皆共她飘然，那光景，当真是只应天上有，美得令人心碎。

　　可她却是不依的。但见长空醒来，便端茶送水，随侍在侧，寸步也不肯离开。

　　一次长空失手，将案上的烛台打翻，燕姬便扑上去挡，那鲜红如血的烛泪，滴在她白皙的背，竟灼出一朵殷红的桃花。

　　长空自责：燕姬，你不要紧吧？

　　她却盈盈的笑，剪水大眼睛里尽是温柔：燕姬无碍，都尉无事便好。

　　他捧起那张娇俏的脸，沉吟许久：究竟我前世积下怎样的阴德，如今才有福分得到你这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为婢。

　　燕姬笑：因果循环，六道轮回。她挽起长空的手臂，扶他走出房门。园内，暮色之下，桃花落了满地，梁下的燕梳理羽毛，橙色的夕阳浸透了那娇俏的脸，她痴痴的望着满园绕梁的燕，他便痴痴地望着她顾盼生辉的颜。

　　别院，传来程夫人的感叹：今年，燕子回来的特别晚，却来的特别多。

　　炎炎夏夜，虫唱蝉鸣，燕姬陪他坐在石阶上，看着璀璨的星空。皎皎河汉贯穿南北，仿佛洪荒的长路，望眼欲穿，也看不到尽头。

　　曾几何时，桃花落了，满园桃树缀上丛丛滴翠的青葱桃叶。

　　桃树下，燕姬偏头看他：都尉，倘有日你的伤势痊愈，还要一直留在长安城吗？

　　长空点头：我从小便在这里长大，看过了梁上的秋去春来十几回，可我注定是一只留鸟，寸步也不能离开这片土地。

　　燕姬不再作声，凄凄的微笑，难以名状的目光静静的凝望着梁上的燕。

　　长空便搂过她的肩，温声讲着小时侯的故事：那年我七岁，一只体弱的雏燕从梁间跌落，我便爬上屋檐，将小燕放回窝中，从此，程府的燕，便年年去，年年来，可我却总觉得这些鸟儿薄情了些。北燕南飞，冬天到的时候，总会觉得特别孤单……

　　燕姬日复一日的照顾着长空，无微不至，形影相随。她陪他诵剑谱，伴他颂诗文，蕙质兰心，红袖添香。无数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梁间墨色的燕儿日日在园中回旋，和她一样，轻盈婀娜，匆匆忙忙。

　　有时，长空看她看得入了迷，便放下剑谱，痴痴的自语：燕姬，燕姬，你来自何方，如仙姬下凡，随侍在侧，日后又将去向何方，看碧落黄泉，何处寻觅？

　　燕姬莞尔：婢无家可归，无枝可依，能照顾都尉，是莫大的福分。

　　长空怔了一怔：你说因果循环，六道轮回，是否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般简单？若是，那你飘然而至，是否又会乘风归去？

　　园中的燕啁啾几声。

　　她叹：侍婢本就为伺候都尉而在，若都尉痊愈，便不再需要燕姬的照顾。

　　也许这一声叹息本该收束了这段痴怨的陈词，然，他却捉住她的衣袖，灼灼地望进她的眼里：那便由我来照顾你。

　　其实，燕姬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可以牵住堂堂七尺男儿，放弃大千世界，繁花入眼，穷尽一生的时光来墨守这片土地。一如长空永远不懂，梁上的燕，为什么每年都要离去，竟不如徘徊于枯枝间的乌鹊，在风雪当中，仍旧与故土厮守，不离不弃。

　　在七夕来临的时候，长空的身体终于痊愈，他挽起燕姬的手漫步长安城的河畔，看无数善男信女结伴前往化生寺烧香祈福。乐坊内传来笙芦散曲。燕姬便在绦绦柳丝间起舞，身轻如燕，恰似欲乘风归去，刹那间，长空忽然觉得那飞舞的裙带好象剪柳的燕尾，那般精致，翩翩可人。

　　燕过，长空牵起她的手，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燕姬怔了一怔，望着河中随水的黄叶沉吟，再没有作声。

　　程府夜宴，张灯结彩。

　　长空牵着燕姬，到后花园陪程咬金夫妇共赏牵牛织女。交杯换盏之际，他突然正色：程老爷，程夫人，属下自幼便在府内读书习武，视老爷，夫人为再生父母，今长空愿娶燕姬为妻，但求老爷，夫人成全。

　　程咬金顿了一顿，送到唇边的酒碗倾了，酒洒在身上，却哈哈大笑：怪不得夫人说你近日无心习武，原来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好好好，俺就与你作主，择日给你操办了这桩亲事。

　　月色清寒，夜凉似水，酒香醉了天上的繁星，也醉了满心欢喜的长空。眼前，程夫人掩口浅笑，燕姬却花容失色。

　　燕姬你可是身体不适吗？长空心急如焚。

　　她只是不语，仰起脸，看着柳梢月色，抿起的唇微微颤抖，那双清澈灵动的眼中飘过落叶的倒影，一遍一遍，她失魂地嗫嚅：百花落尽，一叶知秋。

　　长空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却清楚地阅尽了那月容玉颜的惶恐不安，他紧握住燕姬冰冷的手，一遍遍地唤她的名字，可得到的，只是牵牛织女的无奈，天河流泻的无声。

　　梁上的燕扑翅尖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