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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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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无异失眠了。
不是因为谢衣家的客房床板比藏剑山庄的硬许多,也不是因为隔壁房间的夏夷则大半夜在屋子里梦游练剑,更不是因为夜风的呼啸声中时不时夹杂着毒尸的嘶吼声。
而是满脑子都在思考那些巧夺天工的机关是怎么做出来的,太兴奋,睡不着了。
如果不是要去南屏山和闻人羽会合,他真恨不得在这里住个十天八天地来请教一番。
昨夜夷则叫他不可放松提防,因为谢前辈待人客气周到,可夷则总觉得他像隐瞒了什么事。乐无异想,隐瞒就隐瞒吧,谁还能没点秘密?不过初次见面,人家有什么义务对你开诚布公,什么都说?反正谢衣肯定不是坏人,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天快亮时他听到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想着谢衣如果是来叫他们起床,那这个时间也未免早了点。但那脚步声并未在门口停留,而是径直绕向了屋后。乐无异心中一动,立刻起床披衣,悄悄打开了门。
他看到了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的谢衣,天色还黑着,夜风寒凉,地面上浮着一层薄雾,这种时间,不知谢衣要去往何处?他心中疑惑,于是凝神敛息,悄悄跟了上去,走了没多久,就见谢衣来到一个山洞前,背对着他站定了。
应该是个山洞。只是入口被坍塌的石块堵住了。
谢衣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像是在和人说话,又像自言自语。这个距离,乐无异刚好能勉强听到。
“你还好吗?”
“……抱歉,比往日稍早了些。”
“来了两个客人,我答应带他们入城一观。”
“那两位少侠皆是胸怀正义之辈。”
“为何你还是不肯和我说话?”
“今日或许不会再过来了……”
“哪怕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叫我滚也可以,你开一下口,好不好?”
乐无异躲在树后愣愣地听着,从这些只言片语,他猜测山洞里是关了一个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不小心撞见了谢衣的秘密,像这样偷偷摸摸探听别人的秘密是件不太好的事,便决定悄悄溜回房去。刚刚转身,就听到山洞里传来一身极低沉的嘶吼,隔着几层岩石,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但不像野兽,更像是人。
难道是毒人?
乐无异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谢前辈为什么会偷偷关了一个毒人?为什么不让他和李渡城内那些一起?他和谢前辈究竟是什么关系?
无论如何,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一定是。
正在胡思乱想间,却见谢衣极欣慰地,将脸贴在了冰凉的石壁上。
“太好了……你终于理我了。”
“你还在,我就放心了。”
“……初七。”
那两个字是让乐无异几乎听不清的喃喃低语,像是一声叹息。
“我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听到这句话时乐无异心里暗叫不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谢衣已经转身。他只得闪身藏在石头后面,大气也不敢出,听着谢衣的脚步踩过草叶,渐渐远去,这才舒了一口气。
直到听不到谢衣的脚步了,乐无异才赶紧站起身来,想要在谢衣发现他之前回房,一回过头,就看到谢衣站在他身后,手里提着熄灭了的琉璃灯:“乐公子?”
顿时吓得乐无异魂魄飞走了一半,脸色涨得通红:“谢前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着你的!也不是要偷窥你的秘密的!那什么,我只是……我、我……”
谢衣摇摇头轻叹了一声:“让乐公子受惊了,是谢某的不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辛,只是……谢某不敢让他人知道,怕横生事端而已。”
“我一定不会跟别人说的!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乐无异不停地道歉,尴尬得简直想把自己埋了,他在心里抽起了自己的耳光:叫你好奇心那么重!乖乖睡觉不就没事了吗?
“山洞里,是谢某的兄弟。”
“……啊?”没料到谢衣会这么坦然地说出来,乐无异愣了一下。
“此事说来话长,几年前我们行走江湖时,遭遇了一些变故……想必乐公子已经猜到,我的兄弟……和常人有些不一样。”谢衣回头看向山洞,他的眼神温柔而哀伤:“他早已被尸毒侵蚀,现在几乎没什么为人的神智,我在此地,是为看着他,也是陪着他。谢某惭愧,其实居住在此,更多的是为这一己私心,而非什么苍生大义。”
那里面果然是一个毒人。
其实一开始谢衣就说过他独居于此是和此地的毒人有关,只是他没说,主要是为了自家屋后山洞里关着的那一个罢了。
乐无异没有问具体是什么变故,那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对于自己不小心触及谢衣内心隐痛的行为,他愧疚得无以复加,除了拼命道歉之外别无他法。
而谢衣只是温和地笑笑,岔开了话题:“无妨。等天色亮些我们才进李渡城,此刻时辰尚早,乐公子不如回去再休息片刻?”
“啊……好的。”乐无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道:“着实是谢前辈做的机甲太过有趣,我想了一晚上都没睡着……”
“乐公子若有兴趣,谢某可赠你一些机关图谱……”
两人聊着机甲回了庐舍,乐无异和衣躺下小憩了片刻,直到天光破晓,夏夷则跑过来敲他的门:“乐兄,出发了!”
李渡城方圆几里果然连个人影也无,站在城门下方抬头望去,只见天色阴沉,城墙上荒草丛生,破败不堪,像极了一座鬼城。冷风吹来,乐无异和夏夷则都觉得心里有点发毛,看到谢衣泰然自若、轻车熟路地从侧门走了进去,他俩赶紧跟上。
城内的房屋比城门还破旧,大半都已倒塌,他们走了许久也没看到有居民,只有三三两两的乌鸦栖息在房顶上拍着翅膀。当街角出现了体型佝偻的毒人身影时,夏夷则立刻拔出了剑,气场还未落下,谢衣就按住了他的手:“夏公子,莫冲动,这位是魏厨子,我们已经到了。”
“谢大夫。”那肤色青灰的毒人嘿嘿笑了:“你可来了,刚才小邪子还在念叨你呢!”
又转头看向乐无异和夏夷则,有些犹豫地问:“这两位是……?”
“是谢某的朋友。”
谢衣将二人向魏厨子介绍过,魏厨子客气地给他们让开了路。他身后的街道在这城中还算相对完整,没有坍塌殆尽。越往里走,遇到的毒人也就越多,乐无异想起昨天被袭击的事还心有余悸,但这里的毒人完全没有要攻击人的意思。有的在井边浆洗衣物,有的靠着半榻的墙壁晒太阳,有的蹲在墙角撕咬着尤带皮毛血迹的野兽腿骨,见到谢衣,都很热络地跟他打招呼。看向乐、夏二人的眼神纵使有些躲闪,也还是报以客气的微笑。他们只是肤色青绿,形貌有些可怖,行为和平常的市井人家没什么不同。
令二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李渡城中竟然还有活人。
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见到谢衣就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谢衣从袖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机甲蚂蚱来送给了她,她欢喜地接过玩了起来,一派天真无邪模样。
“小邪子,”谢衣微笑着摸了摸她头顶,问道:“你阿娘近来身体可好?”
“还是老样子,生着病。”小邪子的脸上这才浮起了几分超出年龄的忧虑神色:“和厨子叔叔他们一样病着,大家都病了,到底能不能治好呢?”
“抱歉,谢某医术低微,无法治愈恶疾,只能尽量用药拖着,让此病不至于危及性命。”
小邪子懂事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个病很难治,谢大夫,你快去给他们看病吧,我自己去玩啦。”
“自当尽力。”
看着小邪子蹦蹦跳跳地跑远,夏夷则才开口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谢前辈,这个孩子……”
“不错,她确实不是毒人。”
“那为何会在此地?”
“方才你们看到那位浆洗衣物的毒人女子就是小邪子的母亲。”谢衣轻叹了一口气道:“李渡城遭遇横祸,城内居民几乎死伤殆尽,活下来的,也大多成了毒人。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就是小邪子,聚集在此的毒人都对她极为照顾。他们以小邪子的父母为首,全都对她撒了一个谎。”
夏夷则沉吟道:“莫非他们对小邪子说,这幅模样是因为生病了?”
谢衣点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就算在如此困境中,也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那些村民也帮着一起撒谎,他们果然都是些很善良的人哪……。”乐无异摸摸后脑勺说:“不知道有什么能帮他们做的?”
“眼下无太多事可做,也就是为他们修葺一下房屋水车,陪他们说说话,带着小邪子玩一下罢。”谢衣数了一下要做的事,微笑道:“谢某去修葺水车,二位少侠可随意逛逛,莫要走远便是。这李渡城内还潜藏有不少神志不清的毒尸,若不是熟门熟路,四处乱走极容易遇到危险。”
二人点头称是。乐无异自告奋勇要跟谢衣一起修水车去,两人谈及机关之术就讲个没完,夏夷则既听不懂也插不上话,就四处走动了一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待他回来时,发现那两人竟然连称呼都变了。
“无异,此架水车的机能可研究透彻了?”
“明白了师父!原来那个桨叶是让水流往这边走的啊……”
“乐兄,你拜了师?”夏夷则嘴角抽动了几下,不可思议地说:“不是说你爹会打断你的腿,你娘会扒了你的皮吗?”
“又不是学武功,只学机关术而已,有什么关系?”乐无异嘿嘿笑着说:“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这个,可连个能请教的人都没有,谢前辈愿意不计较门派收我为徒,这声师父我当然叫定了!”
谢衣也微笑道:“无异天分极高,谢某也乐意收这个徒弟。”
“那是师父教得好……”
这两人的互相赞美不禁让夏夷则抖落了一身鸡皮,他对着乐无异斜瞥了一眼道:“只要不耽误我们去浩气盟的行程,你要拜几个师父在下都无所谓。”
乐无异拍了拍胸脯:“不会耽误的!待会儿我去拜见一下师父的兄弟,我们就可以出发了,机关之术可以入了阵营再回来学嘛!”
“兄弟?什么兄弟?”
“这个说来话长,就是——”
话音未落,就听山谷中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不仅三人,连李渡城中的居民都纷纷抬起了头。
“什么声音?”
“不知道。”
小邪子也扑进了母亲怀抱里:“阿娘,我害怕。”
“别怕,没事的,离我们这儿远着呢。”
夏夷则沉吟道:“我怎么听着像是从谢前辈的屋子那边传过来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衣不由得脸色一变:“不好!”
他也顾不得和众人道个别,就提起真气,施展轻功匆匆而去。
“真是师父家里出事了!夷则,我们快跟上!”
二人赶紧沿着谢衣奔跑的方向追去,路上乐无异将庐舍后面的见闻和夏夷则简略讲了一下。看夏夷则紧锁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乐无异试探性地问道:“夷则,你生气了?可是气我没将早晨的事告诉你?”
“在下并非如此心胸狭窄之人,只是突然有不太好的预感罢了。”此刻已经跑到谢衣庐舍附近,夏夷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果然……有打斗的痕迹!”
乐无异站在庐舍门口喊了几声“师父”都没得到回应,他便直接拖着夏夷则往清晨去过的山洞方向跑。甫一接近,就闻到了空气中飘荡的血腥味,这里的打斗痕迹更多,那些折断的树枝,碎裂的岩石都昭示着此地才经历过一场何等激烈的战斗。堵住洞口的岩石被移开了,乐无异冲了进去,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谢衣正举着一个火折子,半蹲着查看一具身穿异族服饰的尸体。石壁上满是抓痕,地上到处都是血迹,那尸体似乎刚死去不久,还带着余温。致命伤是颈上一道可怖的伤口,像是喉咙被徒手撕裂。死者必然不会是谢衣的兄弟,他身上的银饰和包头布太过显眼,怎么看都是从南疆来的。
“是五毒教的人吗?”乐无异问道。
“不,应该是天一教。”夏夷则从地上捡起一把苗刀说道:“五毒教的弟子,大多是以虫笛作为武器。”
他转头看见岩壁上还插着一把刀,沉吟道:“……也许,还不止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有何目的,但此事绝非偶然。情况不太妙,谢前辈的兄弟可能……遇到了危险。”
“遇到危险的不是初七,是这些天一教的人。”谢衣从地上站了起来,神色有些凝重:“他们应当还没走远,趁还没出现更多伤亡——”
他停顿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笔,说道:“必须尽快把初七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