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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回忆-拾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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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谢衣再也没能找到《照影记》里撕下来的几页纸,想着可能是被天工甲人打扫房间时清理掉了,也就没有过多关注此事。相比之下,要怎么通过玄字零叁捌的考验还让他更为在意。机甲蟹已经伪装成泡菜罐子在大酒楼内偷师了好几天,初七甚至还把它带到洛阳行宫内的御膳房去转了一圈。大厨们最多只是在做菜时感到有道目光在盯着自己,回头看时却都只看到一个市面上常见的泡菜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三人在讨论届时应该做什么菜色时,机甲蟹总会变得特别暴躁乱砸东西。后来谢衣发现这是因为自己忘了给它造一张嘴,导致它有意见无法表达造成的。他立刻花两天时间改造了机甲蟹,此后这机甲果然没那么暴躁了,但却变得有些啰嗦。
“秋天,万物成熟的季节。何小飞,三十一岁,经营着一个不大的菜摊,每天清晨,天还不亮,他的菜摊前就排起了长龙。老主顾们都知道,这个菜贩手里有着全洛阳最好的藕和桂花。”
——在谢衣出门去集市买菜时,机甲蟹如是说。
“天刚亮,家住洛阳东巷的阿阮就起了身。她和两个哥哥住在东巷的廉租房内,哥哥们承担着养家的重任,懂事的阿阮早已学会了承担家务,为他们分忧。今天,她要去屋后寻找一种稀有的食材——果子狸。”
——在阿阮和阿狸玩捉迷藏时,机甲蟹如是说。
“藕,是大唐百姓餐桌上的常见食材。刚从湖中捞上来的莲藕,洗尽污泥,就露出了白嫩肥美的本来面目。蟹师傅,有着二十年烹制鲜藕的经验。将莲藕切成段,和排骨一起小火煨煮,在密封的环境里,藕中的多糖和猪肉中的蛋白质、氨基酸充分释放到汤中,互相结合,带来惊人的鲜甜滋味。”
——就算在做菜时,机甲蟹依然在喋喋不休。
对于它把阿狸当作食材、号称自己二十年做菜经验之类的胡说八道,谢衣和初七只能齐齐扶额摇头。
胡说八道也比暴躁乱砸东西好,而且谢衣还从它说的话里得到了灵感。
“不如届时做一些玄字零叁捌的家乡菜好了。据我所知他不是洛阳人,离家多年,比起什么玉笛、二十四桥之类的高端宴席,他一定更想念家乡的风味吧?”
“谢衣哥哥说得没错。”阿阮表示完全同意:“我才离开南疆几个月,最想念的就是集市上东边第三家的烤饼。薄薄的烤饼抹上一层香辣酱,折两折。我每次都会先从边上开始吃,把酱料最多的地方留到最后,那最后一口的味道呀……”
“似乎可行。”初七思索道:“玄字零叁捌……听他口音,官话里夹杂的巴蜀口音极重,应该是蜀中一带的人。”
谢衣赞赏道:“他的官话尚算标准,这你都能听出来?”
初七看了他一眼,说道:“唐家堡就位于蜀中,我从小是在那长大的,这不难。”
“那你说说蜀中有些什么小吃名点,我们该做些什么菜?”
“这个嘛……除了在新青龙烹饪学堂学到那些,我也说不出来。”初七摊手道:“反正我向来对吃饭不执著,有什么吃什么,也不太分辨得出一般人所说‘好吃’与‘难吃’的区别。”
此时机甲蟹挥着钳子跳上了桌:“巴蜀菜素有‘一菜一格,百菜百味’之美誉,蜀中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孕育出了种类繁多的食材——”
三人齐声拍桌子道:“说重点!”
“东坡肘子回锅肉水煮鱼麻婆豆腐鱼香茄子酸萝卜老鸭汤龙抄手炒个时鲜蔬菜再加一碟正宗川蜀开胃泡菜!”
机甲蟹一口气不歇报出了一串菜名,荤菜,素材,汤,小吃一应俱全,三人挑不出有什么毛病,就这么敲定了宴请玄字零叁捌的菜单。
正式请玄字零叁捌来评判那天,他果然对一桌子菜赞不绝口。
“东坡肘子耙而不烂,回锅肉红亮鲜香,麻婆豆腐也炒得嫩滑入味……嗯,每个菜都不错,巴适!”
谢衣问道:“那阁下觉得哪个菜最让人印象深刻?”
玄字零叁捌思索道:“五味斋的东坡肘子最为美味,但天府阁的麻婆豆腐也同样经典,难分高下。”
三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谢衣问道:“此话……何意?”
“客官,你们真以为去大酒楼买些招牌菜回来凑成一桌宴席就能糊弄我?弄一些我爱吃的家乡菜这个想法很好,但若我想吃,难道不会自己去吃?”玄字零叁捌一边摇头,一边给自己盛了一碗酸萝卜老鸭汤,指着桌子中间最大的一个盘子问道:“还是说,你们自己做的压轴菜是这只大闸蟹?螃蟹倒是罕见的大,可这分明还是生的!”
“你说什么?谁是大闸蟹!”还未等谢衣发话,机甲蟹就怒冲冲地站起来挥起了大钳子。初七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它,玄字零叁捌虽未受伤,但一口老鸭汤已经喷出老远。
“活……活的?!”他指着机甲蟹语无伦次道:“还会说……说……说人话?妖怪!哪来的妖怪!”
谢衣也一个箭步冲上去和初七一起按住快暴走的机甲蟹道:“实不相瞒,这不是妖怪,是我做的机甲,桌上这些菜都是出自它的手笔。”
“机甲?”玄字零叁捌围着机甲蟹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道:“万花天工一脉的机甲术闻名天下,我担任隐元会接洽人多年,见过不少活灵活现的,却没见过活灵活现到这地步的。机甲会做菜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
“您若不信,不如让它现做一个。”
“好!”玄字零叁捌摸了摸胡子道:“我也不为难你们,方才路过厨房门口,见到菜筐里有冰粉籽……那就让它做一碗冰粉来尝尝吧。”
“冰粉,是川蜀一带的传统美食。将冰粉籽洗净用纱布包好,搓出浆来,加入少量促进凝结、祛除酸味的石灰水,置于阴凉处。不到片刻,便会发生奇妙的变化,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冰粉。冰粉本身没有什么味道,通常要用糖来调味。当季新榨的红糖,有着浓郁的蔗香,新制的桂花酱,有着醉人的甜香。这两种甜味和冰粉的清凉爽滑相结合,成就了川蜀人极为喜爱的一道甜品。这是最普通的食材,是最家常的味道,也是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回忆。”
机甲蟹在整个做冰粉的过程中一直喋喋不休,听得玄字零叁捌目瞪口呆,另外三人则表示早已见怪不怪。制作完成后,它用普通的白瓷碗盛了几碗上来,却见那冰粉与寻常见的稍有不同。不是置于盆中凝固切碎的,而是直接用最小的碗凝固,再倒扣在稍大的碗中,形如满月一般晶莹透亮,吃时需要自己用勺舀开。红糖和桂花糖的比例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甜香扑鼻,甘美异常,能相辅相成又不会互相掩盖味道。
谢衣、初七、阿阮三人吃过,赞叹之余也在那讨论这又是哪家酒楼的菜品,玄字零叁捌却显得有几分激动。
“这……这不是洛阳任何一家酒楼的味道!深秋之时,品尝一轮有着桂花香气的满月,实在风雅至极,风雅至极啊。”他问机甲蟹道:“你是如何想到把冰粉做成满月的形状的?”
“因为今天是我两个月的生日。”机甲蟹说:“我诞生的那天,睁开眼睛就看见满月和我爹的脸,我喜欢月亮。”
这么一个小小的机甲竟然有了自我的意识,所做出来的食物也不是单纯复制大酒楼的菜式,在场所有人,包括谢衣都觉得无比惊愕。
……虽然仔细一想,它方才说的话简直是槽点无数。
阿阮讶然地说:“头一次听说有谁过生辰是以月来计算的。我也想按月过生日!”
初七问道:“这机甲蟹怎么会有爹?”
谢衣咳嗽了一声道:“它所说的爹……应该就是我。”
初七看了看谢衣又看了看八只脚的机甲蟹,道:“长得不像,是亲生的吗?”
玄字零叁捌也摸着胡须道:“客官,您儿子还真是骨骼清奇。”
“当然是亲……是我亲手做的!每一件机甲都是我的心血之作,我创造了它们,它们视我为父又有何不对?”谢衣说道:“那么,玄字零叁捌先生,我们的考验……”
“通过!”玄字零叁捌爽快地说:“待我明天一早便召集另外三位接洽人来到此地,一起给你们签发考验通过的文书!”
看来几个月的辛苦没白费,相信有了隐元会的助力,追查砺罂相关的情报就会简单得多。
玄字零叁捌对这机甲蟹颇感兴趣,打算借去家里观摩几天,谢衣一口应允下来。将他送走没多久,三人居住的小院又响起了敲门声。
几人如何也没想到,来人竟是枫华谷一别后,已有几月未见的五毒教姑娘哥翁里。
“两位大侠,好久不见了,”寒暄过后,哥翁里直接进入了正题:“我是来接阿阮回南疆的。”
“那……我爷爷呢?”想到可以回家了,阿阮自然是又不舍又高兴,但对于来的人不是爷爷而是不熟悉的教中姐姐,她还是有些失落。
“你爷爷……他受了伤,所以不能前来。”
阿阮着急道:“爷爷怎么会受伤的?严不严重?”
“阿阮妹妹不必担心,教中弟子已在尽力为他医治,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他醒来之后第一个问起的就是你,你赶快与我回南疆才是。”
“我……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阿阮红着眼圈跑进了屋内,哥翁里对谢衣和初七说起了此次五毒教和十二连环坞战斗的情况。十二连环坞的水贼和天一教的人有所牵扯之事她在此前的来信中已经提到过,而战斗之所以如此艰险,是因为瞿塘峡也出现了毒尸。好不容易把那些毒尸一网打尽后,阿阮的爷爷带领的人马却遭到了伏击。
“那人的武功路数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就像妖怪一般,可以夺人心志。”哥翁里说:“只有修为最深厚的姜爷爷不受影响,但那个卑鄙小人早有准备,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具面目全非的小女孩尸体扮成阿阮的样子,姜爷爷一时怒急攻心,这才着了他的道。”
谢衣问道:“伏击你们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叫砺罂,曾经也是我五仙教中弟子,乌蒙贵叛乱的时候跟着一起叛变,但却未曾加入天一教。原本是个不入流的小人物,谁知过了数年,竟然变得这般厉害。用的武功也不是我五仙教的,邪门得很,不知是在哪学的。”
“砺罂?”未料到会在这种地方听到这个名字,谢衣不由得愣了一下:“哥翁里姑娘,实不相瞒,我在枫叶泽问起过的毒神忘情蛊,其实正和此人有关。他和我师父素有仇怨,我只追查到他勾结了乌蒙贵,未料如今又牵扯上十二连环坞……不知砺罂究竟意欲何为?”
哥翁里说:“根据我教中弟子连日来得到的消息,这个砺罂……似乎是想建立一个能与‘九天’相提并论的组织,打算联合一些江湖上恶名昭彰而又实力强大之人,至于目的为何就不得而知了。”
“九天”的存在乃是江湖传闻,据说有这么一个组织,从创立之初就只有九个人,不会多也不会少。个个成员都是当时数一数二的人物,只要他们愿意,可以掌控天下于股掌。这个组织虽然力量强大却极为神秘,世人无从得知九天究竟是哪九个人,包括号称无所不知的隐元会。
“初七,你怎么看?”谢衣问道。
“如果消息是真的,那么不止天一教和十二连环坞,砺罂很可能还会去联合红衣教、一刀流这些地方的人。”
“说不定还有恶人谷。”哥翁里补充道。
“砺罂如果真要建立这么一个组织,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谢衣摇摇头道:“那些恶名昭彰又实力强大之人,有几个会愿意听他这么一个无名之辈的调遣?他们人人都有野心,人人都想独霸天下,谁会愿意加入到一个组织里来,只分得其中一杯羹?况且红衣教和一刀流我不清楚,恶人谷却是绝无和砺罂合作的可能。以王谷主的脾气,他根本不屑与这种人同流合污。”
哥翁里道:“谷主不可能,那指挥呢?”
“我师父对砺罂恨之入骨,也不会甘心和他合作。但如果砺罂以沧溟姐、小曦等人的性命为威胁……”谢衣长叹了一声:“还真是不好说。”
初七说道:“无论如何,应该通知你师父让他多提防一些。”
“砺罂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连姜爷爷这样的高手,和他对战都受了伤。”哥翁里道:“对了,姜爷爷醒来之后除了提到阿阮,还让我务必提醒你们不要牵扯到砺罂的事上来,否则会有难以想象的凶险。”
“我们?”谢衣讶然道:“我二人与他素未谋面,他如何得知我们在追查砺罂的?”
“他应该不知道,大概只是因为砺罂与他对战之时提到了沈夜,而你是沈夜的弟子,故而随口提醒一句罢了。他还给你们占了一卦……”哥翁里掏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那上面以苍劲古朴的字体写了几句卦辞:
此去前路多荆棘,欲来山雨密云低。
同舟共济血光现,重归陌路有生机。
三生万物道非道,朽木亦能与天齐。
一身二魂渡九幽,枯骨生莲出淤泥。
前几句应该是说安稳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接下来很快就会大难临头。但很多卦辞都不能只看字面意思,何况后几句看字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哥翁里表示,姜爷爷只是批了卦,却未曾解卦。
谢衣接过纸条道:“多谢姑娘提醒。只是砺罂和我师父有深仇大恨,我作为师父的弟子,恐怕难以独善其身。倒是初七,你原本不必牵扯到此事中——”
“我不信命,也不信什么占卦卜辞。”初七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他从谢衣手中抽出纸条,揉成一团扔出了老远。见谢衣似乎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行为而呆愣了一下,初七宽慰似的对他一笑,那笑容的弧度极小,且转瞬即逝,但谢衣却看得一清二楚。
初七说:“我在这世上好不容易有了家人,怎会因为害怕危险就弃你而去?”
“初七,你——”这一路上初七一直不肯承认两人是兄弟的事实,如今他口中竟然说出了家人二字,谢衣自己都说不清,心里是惊讶多一些还是感动多一些。
而此刻初七正看着谢衣,一字一句,清晰而认真地说:“谢衣,这可是你说过的,我的家人除了你,难道还有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