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洛儿殷

2、第 2 章

　　揽镜梳妆时，素璃的心被镜中那双黑曜石般黝黑晶亮的妙目惊地突突一跳。铜镜啪地一声被反扣在梳妆台上，震得她手掌生生地疼。

　　里屋还未起身的莲生听见声响，脆声喊道：“素璃！”

　　素璃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打帘进了里屋，却见莲生已坐起身来，丝质的里衣软软地贴着他瘦弱而颀长的身体，他的面色有些不自然，想是甫睡醒的缘故，半眯着眼，“什么东西作响？”

　　素璃忙比划道，是素璃不小心打翻了镜子。

　　莲生伸了个懒腰，慵懒一笑，“来为我更衣，今日书院来了个新夫子，我可断不能晚到了，平白叫他小觑了去。”

　　送莲生去了学院，素璃照旧收拾着莲生房中一应事物，小到书桌上一盏砚台，一支毛笔，大到书架上满满的书卷，她都仔细擦拭地一尘不染。

　　忙活完杂务，她便抱起那未完的绣活继续缝制，直到有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是莲生回来了！素璃略略苍白的面色带着静和的微笑，打开门，却是扣儿稚嫩的面容扑入眼帘，他略略喘着粗气：“素璃姊，新来的夫子临时加了考试，学子们晌午可都回不去了，少爷让你给他送饭呢！”

　　素璃连连地点头，转身便去了莲生专用的小厨房。嗯，鸡丝炖长生果粥一碗，八宝参糕一块，芙蓉酥并着玫瑰果一碟，莲生素日最爱吃的。她很欢快地准备着，拾掇妥当便急急地向莲生就读的文盛书院赶去。然而……

　　如若可以，她情愿永远不要遇见。

　　水城苏州，即便是城中心亦是星罗棋布的水道，到处是摆渡的渔翁、浣衣的少妇、采莲的少女。素璃闷着头急匆匆地走着，人语嘈杂的闹市在她听来却是出奇的安静，耳边只有声声的梵音祝祷，诱惑着她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依稀仿佛，有最亲切却也最冷漠的呼唤，呼唤她丢下手中的提篮去到那个安详而无欲无求的世界。素璃的脑子突然便眩晕了起来——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

　　哐啷啷一连串的闷响，素璃精心准备的莲生的午餐终究还是倾洒了出去。篮子咕噜噜滚出老远，素璃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然而却怎么也挡不住那声声的祝祷渐次汹涌，春江晚潮般将她没顶。

　　一双小巧而精致的粉色缎面绣白莲的绣鞋款款在她面前停下，她缓缓抬眼瞧去，绝色的女子一袭粉色缎裙，黑曜石般的眸子闪着无法捉摸的笑意，素手芊芊，柔若无骨，就这样软软地指向了她。

　　“璃，没有用的，你放手罢。”

　　她直觉而痛苦地摇头，不！不能放手！放手了，她的莲生怎么办呢？远远的，莲生的身影近了，素璃笑了，莲生瞧见了她，一定是的，否则莲生不会这么快的奔跑过来。莲生！她嘶声喊着，可张开的嘴巴却只能徒劳地哑哑而呼，寂寞地破碎在风中。

　　莲生终于赶来了面前，然而他笑意盎然，却是对着那绝色女子，那与她有着同样眼睛却与她截然不同，妖冶不可方物的绝色女子。他唇齿轻动，温软的声音如冬日最暖那抹朝阳，“菡萏，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绝色女子妩媚一笑，只微微的撇了撇嘴，天籁般的嗓音便柔柔吐出：“泽芝……你好吗？”

　　素璃轻易地便栽倒了下去。

　　依稀仿佛，仍是千百年前的岁月，她静静躺在南海普陀山紫竹林里，吸养着天地间至纯的灵气，原本的顽石竟尔渐渐有了灵性，褪去了最污浊的表皮，也因此被观音娘娘的善财童子看上，捡去串成了一串琏珠。观音瞧见了她的苦心修道，怜悯她顽石不易，便将她戴在了自己手上，希望能对她的修炼有所裨益。她感激观音的垂怜，因此下向观音祈愿，她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无比，“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观音只是笑而不语，是啊，顽石变成琉璃，那是何等的难事？可是她有决心，她不怕清苦，何况予慈拔苦的观音娘娘还将她戴在身边呢，她很满足，她甚至已经看到自己褪去最后一层污浊的表皮，全身绽放出琉璃那样圣洁的光彩。可是好景不长，南海那莲池中不知着了什么缘法，竟尔生出一株千年难得一见的双生并蒂莲，雄株通体翠绿，雌株毕身淡粉，双莲共莲心，却只在花枝上打了岔。观音瞧着稀罕，给雄株命名泽芝，雌株命名菡萏，每日里总要去多瞧两眼。她跟随着观音修炼，自然也与那莲有了不解之缘，起先她只冷眼旁观，但觉那雌株颇为霸道，吸养灵气与阳光总是处处抢了雄株先机，然而雄株一径忍让，只不多时，那雌株已愈发壮大，而雄株却日渐萎缩。她不懂，那雄株明明有力量与他雌株争抢另能，为何却要一径忍让？直到那天。

　　观音去了西天如来佛祖的灵山圣会，回来时已是堪堪半月之后，按着从前的习惯径直来了莲池赏莲，却见那并蒂双莲的泽芝已然奄奄一息，而菡萏却是珠圆玉润，绯色欲滴。观音心下不喜，因责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菡萏，你求仙心切，竟不惜伤及同类，此等心境实不合我仙家慈悲，今日本座便罚你去人间历练三世，待你懂得如何做人后，再求仙道罢！”

　　菡萏硕大的花瓣急促地抖了抖，花心处一双妙目莹然有光，竟尔流下一滴泪来，然而观音正要施法，一直死寂的泽芝却突然开了口。

　　“娘娘慈悲，并非菡萏伤我，是我无心求仙，自愿堕凡，还望娘娘成全。”

　　观音大愕，“泽芝，尔等有幸生于天界，可免去凡人生老病死，轮回之苦，多少凡人苦心孤诣要求仙道，为何却你不思进取，反一心思凡？”

　　片刻的沉默。泽芝低语，恍如呢喃。

　　“天界水冷，人间情深，泽芝自愿堕凡，能尝尽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亦是无上修炼。”

　　观音微微颔首，“泽芝，你倒极有骨气。好，本座成全你便是。”

　　柳枝轻扬，眨眼间并蒂莲已去其一，她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不是为了泽芝的执意堕凡，而是泽芝在与菡萏剥离时的那句道别。

　　菡萏，此生能与你并蒂，我已心满意足。

　　菡萏的花瓣只轻轻一抖，转瞬已恢复原状。然而她的心却蓦地刺疼，有凉凉的液体缓缓流下，观音错愕不已，“顽石流泪？！”

　　她的身体瞬间晶莹通翠，人间天上最美丽的琉璃，怔怔地自观音的腕上脱落。

　　“琉璃，你若随泽芝堕凡，必将尝尽人间苦楚，你修成仙身实属不易，真要如此任性妄为，枉自牺牲么！”

　　琉璃却静静阖眼，为泽芝流下她成仙后的最后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