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洛儿殷

1、第 1 章

　　月亮升起的时候，吱呀一声轻响，莲生书房的门又打开了。

　　莲生穿过走廊，笔直地走向院子，那瘦弱的身躯在月色光影下愈发显得颀长、单薄。素璃无奈地叹气，放下手中的绣活，紧随着莲生走进院中。

　　“你瞧，素璃，这池子里有张脸呢！”

　　院子古朴而庄严，并不很大，然而居中一方通翠的池塘却极是惹眼，拱桥如虹，莲花傍水而生，粉红翠绿交相映，本是极美的景致，然而月光淋漓地扑洒在水面上，衬着那池水幽幽漾漾，总似透着些许邪魅。素璃忙扭开脸去，这池子，每凡不小心瞧去一眼，仿佛都会被勾去了魂魄，尤其莲生……素璃望着身旁的青衣少年，温润如月，静雅如莲，一张清秀的脸庞，星子般的眸子里正闪烁着着魔般的执著，他固执地喊：“真的，真的有张脸，素璃，你难道真要疑我？”

　　素璃本能地便要点头，然而在撞上莲生炽热而满怀期待的眼神后，瞬间折软了心肠。她微微摇头，一手按在莲生心口，一手按在自己心口，眉尾轻轻弯了下去，点点滴滴的温软便在她形状美好，灿若秋水的眼瞳中浮现了开来。

　　莲生有些怔忡，目光在素璃并不美艳，但却教人愈看愈觉舒坦的脸上游移不定，忽而又扭头望向那幽幽的池子，奇道：“好奇怪！素璃，那脸跟你很像呢！”

　　素璃长年止水般的心，蓦地闪过一丝奇异的抽疼。她讶然地望向池子，可映入眼帘的除了池水，碧荷，再无其他。转回头与莲生相视，她一脸的茫然令莲生愈发地急躁了起来，他抓住她手臂急切地指着池面，大声嚷道：“你瞧，你瞧，这么清楚一张脸，你怎么却见不着呢？”他一急，一连串的菲薄言语喷薄而出，“难道你不只不能言语，却连眼睛也瞧不灵光么！”

　　仿佛一块大石砸破二人之间的平静，莲生的声音嘎然而止，悔意瞬间涌现，他急转了脸去，不敢瞧向素璃惊恸交加的眼眸，嗫嚅道：“许是我真的瞧错了罢……我回去看书。”

　　口中说着，他已大步走了开去，仿佛又觉不妥，终究还是转身瞧了瞧犹自站立不动的素璃，却见素璃怔怔面向那池塘，后心微微抖颤，忽而瑟得一声，一滴清泪滴入池中，激起细细的几圈涟漪。

　　莲生心头一软，吃吃道：“我并非存心，素璃，我但有嫌你之意，教我明日便掉入这池中，教——”

　　教大鱼给吞吃了去……莲生未出口的话被素璃生生捂了回去，她眼中的担忧与心疼登时令莲生轻松了心境，他反手握住素璃茭白如凝脂的手掌，“好素璃，我早知你定舍不得我。”

　　时当盛夏，然而不知为何素璃的手掌总是如此冷凉。莲生有些微的怔忡，其实不光手掌，自幼儿素璃便是他避暑最好的去处，不管炎夏如何酷热，只要近了素璃身边，便觉整个人都清凉了起来。因此尽管家婢如云，他却自幼便只爱与年长自己两岁的素璃亲近，时日久了，看在二老眼中，已俨然将素璃当作了他的房内人，只等他年满十六，便要做主将素璃予他作了偏房。这些事，素璃应该也是知晓的罢，所以素璃对他尤其关爱有加，他一应吃用行走，浆洗缝补都是她一力操办，从不经第三人之手。

　　素璃略微苍白的面色上缓缓晕出一抹嫣红，嗫嚅着撤回手去，与他一起走回书房，却执起先前自己放在一边的绣活抖落开来，仔细地披在他肩头比量着长宽。

　　那是一件翠色的锦袍，已大抵缝出了形状，袍上细腻地绣着一团秀荷，形态饱满，针脚匀称，很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莲生的笑意愈发浓腻，满满地几乎溢出眼眶，他抚摸着身上如水般丝滑的锦袍，“好素璃，便只得你的手艺，才入得了我这眼。等我年满十六便让娘做主娶了你，从今而后我只穿你做的衣裳，你一生一世都要为我做衣裳。”

　　素璃含了一丝软软的笑意，连比带划的表达了番，大抵是说自己身份低微，只求能长伴少爷身边，并不贪求更多，然而莲生却唬地沉下脸去，“什么低微不低微的？我瞧着倒是你不愿跟我呢，怕是嫌弃我身子骨弱，怕嫁了我会早早守寡罢！”

　　他原只是玩笑一句，却没想话音刚落，素璃登时红了眼眶。衣服软软滑下地去，她一手捶在莲生胸口，忽而又觉不对，当下手足无措跺了跺脚，怔怔流了会子泪后竟尔掩面痛哭起来。莲生吓得不轻，也跟着手足无措起来，口中只道：“素璃，好素璃，你别哭呀，我原是胡说来着，你别哭，为了你，我一定活他个长命百岁！不，是两百岁！三百岁！”

　　眼泪还噙在眼中，下一刻已扑哧一声，素璃一张秀气的小脸梨花带雨，手中却比划着，两百岁，三百岁，那不成妖精了么。

　　莲生贼忒嘻嘻，抬起胳膊便将素璃搂进怀里，“我就是妖精，你难道不知？我是莲花里生出来的妖精，所以才叫莲生。”

　　说着话，莲生便要抬手关门，素璃忙抢上前去，灯影绰绰，倒映着莲生的身影极是清淡，若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素璃的手顿了顿，乘莲生不注意悄悄抬头又看了那池塘一眼。

　　月色很亮，莲花妖艳地舒展着清淖的肢体。望舒荷会在月夜绽放，可不知为何这池中的望舒却固执地一直沉睡，令莲生恼火了很久。然而在素璃抬首的瞬间，一直紧紧收拢的花瓣竟重重绽开，莲心里一双妙目盈盈顾盼，清冽的目色直望进了素璃魂灵深处。

　　那是一双和自己一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