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柳老不吹绵》弯墨

5、烟雨·赛诗·柳桥风

　　一晃姑父一家来山阴已二年了，在这两年里，局势动荡得厉害，偏安在临安的小朝廷依旧歌舞升平，似乎在自欺地召告世人盛世依旧太平，掩饰在平静祥和表面下的血雨腥风却仍能嗅到，不可避免地扰得人难安。
　　陆家是书香世家，姑父本人又是个学问很好的读书人，在山阴也算是有名望的学者，爹和姑父走得很近，我们俩家时有来往，在这两年里，务观成了我生活里的常客。家里是默许甚至赞同我俩来往的，个中原因我能隐隐觉察到，有时候，几日不见，竟会有如隔三秋的感觉，这感觉让我觉得害怕！这似乎不该是正经女孩儿的心思啊！
　　他是真的很优秀，十八岁那年就荫补了登仕郎，他写的诗词誉满整个山阴，他作的文章文人们争着传阅，他正直善良，谦逊平和，人人提及陆家少年郎都要赞赏不已，弟弟修齐更是崇拜他五体投地。
　　他扎实的经学功底和才气横溢的文思就像一部永远翻不完却引人入胜的书，越接近他，我就越不可自拔地想去了解他，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无所不晓的，一个人怎么能看过那么多书，常常听他出口成章，看他挥毫泼墨，在他面前，我这个所谓的才女完完全全成了刚启蒙的学童。
　　沈园是我俩都十分钟爱的地方，钟爱它春花似锦，夏柳如绵，钟爱它秋叶斑斓，冬雪纷扬，每次和他相邀游园，心里那小小的情愫就会滋生一点，当我意识到该有女儿家的矜持该保诗距离时，早就逃不开他每每凝视我那深不见底的眼眸。
　　很甜，就像谁在空气中点了袅袅的依兰香，我倚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天边飞过的大雁，天气转暖了，雁儿回家了，在空中缭缭绕绕的白云穿过，隐约传来悠悠的箫声，是谁家的女儿在吹奏。
　　思绪又飞了，半天回过神来，一转身，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来到我的身后，正低头看我昨夜信手画的一幅荷池图。旁边还有我胡诌的两句诗。
　　“不许看，给我！”我惊呼着想夺回纸笺。
　　他一手挡着我伸长的手臂，一面笑着念出声来：“欲笺心事难提笔，惟盼知音解水声！”
　　我大窘，热辣辣的红云登时布满脸颊，拿不到纸笺的我只能气结地看着他将我的画稿铺在桌案上，而后抬首冲我深深一凝眸，递给我一个微笑。
　　看着他持起湖笔在画稿挥笔而书，我凑近细看，俊秀苍劲的字迹行云流水似地笺在画卷左侧，一首题为《水亭》的诗映我的眼帘：
　　水亭不受俗尘侵，葛帐筠床弄素琴。
　　一片风光谁画得，红蜻蜓点绿荷心。
　　我暗暗叫好之际，他已落下款，将画稿卷起，霸道地说，“这画给我了！”
　　“不给！”我想都不想就回绝，“谁让你在我的画上填词了？”
　　看着他自顾自将画藏入袖中，我扯住他的衣袖不让，手就这样被他携住，“琬儿，不用高山流水，知音早就在等你！“他突然低沉下嗓音认真地在我耳边说，温暖的指尖触及我凉凉的掌心，我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
　　冷不丁地抬起眼睫，望进他眼眸深处，风停了，时间停滞了，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瞳里的虹色，那里，有我低首羞赧却满面红云的脸。
　　响起的脚步声惊醒了我，忙不迭地抽回手，只见弟弟兴冲冲地进屋来，
　　“三表哥，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我姐房里，快来看夫子给我布置的功课。”弟弟进房拉起他就走。
　　看着他回过头冲我一笑，我只能冲着他的背影喊“还我的画，简直强盗，下次别想我再理你！”，靠在门扉上又觉得自已的话好笑，心底涌上阵阵喜悦，打开镜匣，镜中的我星眸含笑，香腮带赤，心房里那颗还在激烈跳动的心宣示着我的言不由衷，我仿佛听见了它徐徐沉沦的声音。
　　赏春成了我们生活的一大乐事，禹迹寺的沈园无疑是踏青最好的去处，去的次数多了，对园内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对那条走了多次的幽径上点点的亭台楼阁早已熟知。
　　沈园最多是梅柳，早春三月，梅花已尽谢，嫩生生的柳枝刚发新芽，点点青绿在软枝上随风轻摆，我扯下一叶新柳，轻轻逗着身旁这个倚在草茵上闭目养神的懒鬼，“又是睡，你昨夜又没睡好？”我推着务观，“你怎么一来赏春就睡，大好春光都被你辜负了！“
　　他半睁开眼，笑笑地坐起身，“近来母亲逼得紧了，我夜夜都要读书到三更方能睡！”
　　我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眼底两团浅浅的乌云，不禁很想问问这个太听母亲话的表哥，“离省试还有好一段时日，姑妈何苦这么逼你，身体熬坏了看你怎么考！“
　　“母亲也是希望我早日有个功名光耀门楣！”他笑着应道，话语中是淡淡的无奈，
　　“科举故然重要，但人不能为着科举而活，姑妈把科举看得太重了，世间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为什么一定要每日苦读那些迂腐陈旧的八股文？我觉得仕途经济并不是人人都适合的。”早就不满姑妈的势力专横，我不止一次地蹙着眉给眼前这个人洗脑。
　　他把我从草地上拉起，点着我的鼻子一笑，“好了，唐大学究，我记在心头了，能陪我去前边走走吗？”
　　我叹着气跟在他身后，不吐不快地追了一句：“你每次都这样应付我，一点都不爱惜自已！”
　　天际忽然一阵纷纷扬扬的小雨，满园霎时迷蒙的烟霭水雾，顾不得停下步履欣赏雨中的美景，他拉着我笑着钻进了不远处的凉亭。
　　“好好的下起雨来了！”我掏出丝绢，正想拂去面上的水珠，只见他还饶有兴致地盯着亭口沾满晶莹剔透露珠的碧叶，发丝上正往下一滴滴坠着水珠，顺着他侧脸滑落，晕在浅青的衣裳上成了深深浅浅的一个个圈。
　　不由的，我伸出手持着丝绢轻轻拂过他的面庞，轻轻擦过他蘸上水珠的发丝。那一刻，他怔了一下，而后转过脸静静地接受我的服侍。
　　风不言，轻轻地吹来阵阵泥土清香；雨不语，点点叮咚打在蔷薇花叶上，亭中没人作声，我却能感到两人目光中交织的千言万语，我看懂他眼中不曾开口的话语，我相信他也看得懂我眼中流转的心事。
　　陶醉了，这在这样烟雨迷朦的沈园，这样一方小小的亭台，任春寒料峭薄衫微冷，有暖意笼罩着我和他。
　　直到凉亭中闯入了不速之客，那几个赏春的少年书生，我们才如梦方醒，退到亭中的一角。
　　几个少年郎竟认出了务观，纷纷上前作揖寒暄，我含笑在亭角看着他气宇轩昂地谈笑风生，一边梳理着刚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雨停了，雨后的景致清新如丹青，洗去尘埃的满园繁花碧草，摇晃着露滴，颗颗晶莹如珍珠。
　　书生们告辞往前去了，他回过头对我一笑，那是为冷落我须臾的歉意，和我并肩看着雨后怡人的景致，他突然提议要和我在诗词的阅量上一较高下。
　　我气定神闲地看向他：“写文章我不如你，看过的诗词不一定比你少喔，输了要罚的！”
　　他嘴边的笑意深了，“好，比了再说，既是春日，又为赏春，就请连说三篇带春字的诗句词藻，对方要无误地说出诗名曲牌和作者，反之则算输！”
　　“好！”我昂首看像他，“恕小妹无礼先出题了，务观兄，接招吧！”
　　他冲我摆手行了个先请礼，笑意盎然的满脸稳操胜券的表情！
　　　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轻诵道：“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他几乎是尾随话音，接道：“李太白，长相思其二！”
　　我一扬眉瞅着他胸有十足的神色，“答对了，那请表哥为小妹出题吧！”
　　他朗声道：“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忽值人！”
　　我应道：“王摩诘的桃源行，这是头两句，表哥，你出的题太简单了，看我的！”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王少伯，春宫曲，昌龄的七绝是是前唐的压卷之作，表妹承让了！”
　　他摇头晃脑地说下一阙：“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李煜的望江南，你忘了，重光是我最喜欢的词人！”我有些得意地摇着扇子，“最后一题，你可听好了！”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文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他故意用同情的眼神地看着我，“范成大，眼儿媚，题首是萍乡道中乍情，卧舆中，困甚，小憩柳塘！表妹，你输了！“
　　“我哪输了？你的最后一题还没出呢，至少的打个平手的，少喽嗦，快说题啊！”我催促着他。
　　他思索片刻，诡异地附在我耳边说：“听好了，说不出来要罚的！”
　　我看向亭外远处的亭台楼榭，装做满不在意地，其实早把耳朵竖好了！
　　只听他字字清晰地吐出一阙临江仙：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
　　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勿勿。
　　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
　　水流云散各西东。
　　阗廊花院空，一帽柳桥风！“
　　我越听越不安，似乎没听过这首词啊，怎么会？好美的一首春景春情，情景相配，疏密相间，明快而不淡薄，轻松而见精美，间夹着淡淡的感伤与豁达，没道理我会没印象啊？！怎么脑海中连半点有关的内容都想不起来！
　　久久思索不出答案的我只得睁大了眼看着他得意洋洋，“愿比服输，小妹才疏学浅，请表哥赐教吧！”
　　他哈哈笑着把我手中的丝绢扯走，“这是你要罚给我的，我先拿好我的战利品再告诉你答案！”
　　只见他仔细地把丝绢放入袖中藏好，清清嗓音说：
　　“唐小姐学惯古今，小生弄斧了，这首词为临江仙，作者是……大宋越州山阴陆府三公子务观也！“
　　我跺着脚拿起团扇就朝他打去，“你又捉弄我，这不算的，还我的丝绢！“
　　他呵呵笑着边躲边捉住我的手，“唐小姐，刚刚是谁说愿比服输，事先可没说不能即兴作词！”
　　“你，”我拉扯着他的衣袖，一心想拿回丝绢，一转头，亭外的游人正止步好奇地张大眼睛看着亭内上演的这出夺帕记。刚刚那群书生刚巧又折回来了，满脸讶异地用目光打量着我。
　　我只得撂下手，扬扬眉耸耸肩，“陆登侍郎，你可是名满山阴大才子，还希罕我一条丝绢？！不怕被路人传出去满城风雨？”
　　他也学着我的样子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是啊，往后糟糕了，怕是会得罪不少名门淑媛，以后还是少出来游园，都呆在家里写字读书好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睁圆了眼。
　　他笑着持起我的手，眼底满是温柔，“不出三日，全山阴都会知道，沈园凉亭那个美丽温婉的女子是我表妹，而这个表妹，就是我陆游心上的意中人！”
　　幸福喜悦顿时堆满了我的胸口，我几乎无法一下承受这么突然的表白，他深情款款地伸出双臂，我想都没想就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他笑笑地把我搂得更紧，在他的心房边，我能感受到他那颗和我律动一致的心。
　　就像天生就该契合在一起，他的怀抱是这么温暖熟悉，闭起眼，听着他喃喃的情话，我已心醉神迷，什么封建礼教，什么路人目光，全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偎伏在他怀里，看着沈园上空那雨过天青的色泽，我几乎不想让这个如梦境般的幸福苏醒。
　　　当我意识到他所作的是一首不祥的词时，真已是水流云散各西东了，当时没有在意词预示的我和他，在徒余那一帽空空荡荡的柳桥风的时候，只能和着夜风里呜呜的萧声，一遍遍地吹过早已干涸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