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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见·踏青·三生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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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春又还,又是在繁花似锦的春日,又是一样的桃红李白,一样的碧柳莺啼。
在这个无异于以往的春日,在我心里,却像一幅永不褪色的名师丹青,永远地印在藏家的心里。以后的日子,不论多苦,只要悄悄想起这个春日,暗痂伤痕的身心就能得到一丝体慰。
因为在这个春日,我遇见了他,我生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从此,哭为他,笑亦为他。
早早就起身收拾花圃的我,正勺着从井里汲来的清水,仔细地淋在土里刚发的嫩芽上。屋里娘正在督促弟弟晨读,爹爹一早出门了,急忙得连早饭都顾不上吃。
前几日收到了姑父的来信,说是要带着家眷回山阴长住,让爹爹帮忙请人收拾一下姑父家的老屋,算算日子也就这几天会到,已说了不在我们家住,谨慎的娘亲还是早已整理好了东厢的几间屋子备用,还不时往屋内添加起居用品。
爹爹急急忙的脚步声响起在回廊里,慌慌张告诉娘亲说姑爹一家已到城东的陆家老宅了,安置好了即过来给祖父母烧香叩头。
娘亲慌忙让佣人们把祖父母的牌位请下来,又一次用布细细拭去上面的薄薄的灰尘,这头忙着让小厮开正门,这头又嗔着丫头烧滚水摆放祭品。
一回身看到我愣在院中,推着我就朝里院走去,“琬儿,你快回房去换件衣裳!”
“为什么?我这件衣裳是刚换的!”我不解地看向娘亲那藏不住喜悦的眼眸。
“别问了,换那件过年新裁的,就是那件湖蓝色袖口金丝滚边的,别磨蹭了!”娘把我推进卧房,刚关上房门不等我找出衣裳,门又开了,娘一旋身也进来了,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娘麻利地替我找出衣裳,一边把衣裳往我身上披,一边嘀咕着:“还是娘来,还要替你把头发再挽一挽!”
或许我是要感谢娘亲的,正惠于她的替我仔细的收拾,才能让我如刚出岫的云彩翩翩地出现在他面前,多年后,他曾深情地回忆起我俩的第一次见面,说我就像春日里一汪静静的湖水,那么清澈轻灵,那么恬丽美好。
说是即刻就到,却也足足让我们等了一个时辰,路口观风的小厮报信声刚落,爹娘就领着我和弟弟迎出门去。
一顶官轿缓缓从路口行来,一箭之后跟的是一辆朱轮华盖车,我牵着弟弟静静地站在门口,暗暗地抬眼看着轿中下来一位气度不凡华服美髯之人,笑呵呵地和爹娘互相道安,这就是姑父陆宰。
朝着姑父我款款地作揖而上,“琬儿给姑爹请安,姑爹一路劳乏,快请屋里喝茶歇息!”
姑爹略带讶异的眼打量着我,那眼里是掩不住的惊喜 。娘亲一向对我的礼仪教养很放心,牵着我的手笑着说:“这是小女唐琬,小字蕙仙!”
我朝姑爹欠身致礼,一抬眼,不设防地,一抹白色的身影闯进了我的眼眸,就像刚从树间曳出的流云,清清朗朗地荡进我心深处那片碧蓝的天际,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清俊脸庞上那双深遂的漆黑的眸子似含笑意地望着我,飞扬的眉宇写满了友善与好奇,我急急忙收回目光,赶着朝随后而来的姑妈施礼做揖。
低着首正被姑妈上下打量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耳边传来清朗的嗓音,“外甥陆游给舅舅舅母请安,这阵子麻烦舅舅舅母操心了,陆游代父亲母亲谢过!”
喔,他就是陆游,是我的三表兄,我扬着眉侧首向他望去,只见他正恭谦有礼地和弟弟道安。清瘦的侧脸,挺直的鼻梁,一丝不乱往上梳拢的发髻,温文而雅的气度。
娘亲满脸推笑地持着他的手进了门,赞不绝口地夸个没完,爹爹这头正招呼着佣人们整理随行的箱笼,这头又忙着请姑父请门。
姑妈也拉了我一起穿过游廊,一面问我今年多大了?读过书不曾?女红学得怎样了之类的话,我一面回答,一面从抬起的眼睫下看向她,从前就曾听娘亲说,姑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今日看她一身清肃的打扮,一脸静穆的表情,就知道此言不差。
姑妈在祖母灵前狠狠地大哭了一场,从她哭诉的话语中我隐约得知,姑妈年轻时是个心高气盛倔强的女子,常常让祖母气结忧心,自嫁往临安,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现在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怎能不让做女儿的难过。
我不禁看向娘亲,正搀起姑妈的她也正淌着泪花,怕是触及了心上的旧痂,那是母亲对娘家难解难释怀的困扰。
吃过中饭,姑爹突然提议让我尽地主之谊,带着表哥去沈园走走,娘亲给了我一个赞同的眼神,那张笑脸上掩不住的笑意让我不禁有了莫名的怀疑。弟弟在一旁吵着要去,爹爹却让他留在家做篇诗文给姑父瞧。
多年没有来沈园踏青,还是记忆中那么美,绵柳逐云南风暖,香李濑玉粼溪流,走在石径小道上,柳絮夹着粉白色的花瓣轻卷在风中,细细的柳针调皮地打在脸上,痒痒地和游人捉着迷藏,很香甜,那是满园咤紫嫣红竞妍的香气;很清洌,那是潺潺淼淼葫芦池淙淙叮咚的泉水声,微眯起眼,吸进的空气都像被蜜浸过的。午后暧暧的阳光醉人地拂过,繁花更加热列地散发着香气,满园蝶嘻蜂忙闹成一团。
举起团扇遮住微炙的光线,身边的表哥盯着我的扇面好一会,微笑着问我:“那是你的扇子,借给我看一下?”我思忖着他那张带有好奇审视意味的脸,那对像是会说话眼睛深不见底,略一迟疑,我顺从地把团扇递了过去。
跟着他在一旁碧茵上坐下,看着他嘴角噙着笑意把玩着扇缀,是嘲笑我的扇子是市俗广卖之物吗?我嘟着嘴一把夺过扇子,扬着眉说:“扇子是仿的没错,仍可物尽其用!”
他笑了,问我:“表妹喜欢作诗吗?听说表妹可是山阴有名的才女啊!”
“不敢当,只是闲时写着玩,外头的先生相公们太过奖了,若真要较真,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我淡淡地回应。
凝视着他笑起来飞扬的眉宇,明亮眼眸里能清楚地看见我的影子,心头突然一紧,有热热温度竟慢慢爬上脸颊。
“是表妹太过谦了,喜欢哪些大诗人的诗?”他又问。
说起兴致所在,我朗声道:“李青莲的诗,李后主的词,这两者是我的最爱,再者就是白乐天,李义山,杜工部,苏子瞻,再有王摩诘,韦苏州,温八叉的诗我也读尽了。”
看着他漾在嘴角浅浅的笑意,我也扬着眉问他:“表哥都读些什么书?”
“诗词近几年读的少了,闲时爱读些兵法兵书!”他边道,边持着草地上的小树枝比划着剑术的姿势。
我笑着看着他,“表哥原来还是将相之才啊!”
他遂拂袖站起身来,定定站在我面前,笑着道:“表妹太过奖了。”
我抬眼看着他立在我眼前颀长的身影,就像岳王庙里岳云少将军一般英姿博发,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头,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若是表哥他日能成为像岳飞将军那样的大英雄,能为早日夺回我大宋失地建立功勋,那真是大宋山阴及至我们全家的荣耀。”
他脸上泛起毫不掩藏的欣赏之情,那是种从心底涌上的真挚的知音般的相惜,我能真实地感受到他的欣喜,那一霎那,我冥冥中竟能看透他的心。
他缓缓地盯着我的脸,像是要看进我眼里深处,半晌,直至我红了脸不敢再迎着他的目光,他才略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
“那扇子上那首词你喜欢吗?”他笑指扇面问道。
“喜欢极了,好像是个本朝的诗人作的,用词清丽,意境悠远,浑绪中又见婉转,纤艳处似淮海,清丽缠绵,圆润清逸,雅致处似重光,情景交融,如卷如画,在集市上我一见就爱上了,虽是仿品,但真迹难寻呀,写得真的很好不是吗?”我拂触过绢上的字,偏过头,扬着眉问他。
他笑着深深地凝视了我片刻,并不回答我的话,转过头远远地看着天际浮过的一朵一朵的流云,而后对我咧嘴一笑:“听说沈园有口双眼井,能带去我看看吗!”
怔怔地瞧着他伸过的欲拉我起身的手,我犹豫着该不该接受,似乎不该吧,男女有别;又似乎不能拒绝,他是我表哥,算是兄长;正思忖间,他已拉起我犹犹豫豫的手,把我从草地拉起,一霎那间,暖暖的温度就传递到我凉凉的手心,那么自然亲切,有些窘有些意外,但是为什么,我的心竟还夹杂着丝丝莫名的情绪,竟然,有些甜。
回家的路上,我随口问道:“三表哥,你字什么?”他侧过头,眼底又闪过如星子璀灿的神彩,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说:“务观!”
陆-陆务观,我当下愣住,喉间发不出声响,呆呆地看了看手中的团扇,抬眼迎上他那张年轻清俊的脸庞,他就是陆务观,他竟是陆务观!一霎那,从胸口涌上的好感堆满了我的心肺!
可是方才在沈园他为何不说,他明明看到了那首诗的,还听了我那么溢于言表的崇敬之词,他真的就是陆务观吗?我竟一直以为是个老学究,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吧,于诗词的造诣高过我不是一点两点啊!心中霎时百转千回,不知该如何开口回应!
我目瞪口呆地怔在原地,思绪早就不知飞到哪去了。
直到很多年后,再次携手游园,我手里拿的早已换成他精心为我题诗的团扇,我们都会回忆起团扇一事,不禁深深感叹,我们的缘份,是上苍早就注定的,早就深深地刻在了三生石上,无论风吹雨淋,都泯灭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