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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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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城来往与扬州的快马加增到每个时辰一匹,我才体会到为什么说朝堂上的事瞬息万变,康熙也回到了江宁处理公务,实际是为了更方便的与大臣们商议国事,还有就是那里有更周密的护驾措施,江宁大营的士兵将织造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至让人觉得夏天唯一的一丝风也止了,可见紫禁城里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状态,鹿死谁手就在这一两天见分晓。
没有人还能故做轻松,就连我和十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觉得那些另我揪心的事又都回来了,阿玛,四哥,他……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深夜,躺在床上刚要睡着,忽然有人敲门,我忙披了外衫走到外间,打开门一看,是康熙的近前侍卫说是皇帝要召见我,虽然来人面色平静不见异常,但我的心依旧咯噔一下,迅速换好衣服随他见驾。
屋外跪了几个侯旨的官员,侍卫为我推开房门就退下了,房内康熙坐在一张圆桌前,曹寅和于成龙也在,见到我三人都没有说话,一片死寂中透着不祥的气息,弄得我忘记了行礼。曹寅最先开口了:“皇上,快告诉格格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忙问他:“曹大人,什么来不及了?是不是京城出事了,还是……还是我阿玛?”再多的恐惧也终须问出口,就像再残忍的事实也要有人把它说出来,于成龙的声音显得那么不真实,像从地狱中飘来,他说:“今早从丰台大营传来的密旨,裕亲王被刺客偷袭,刀上喂了毒,太医说无药可解,现下情况不太好。”我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脚也变软了,“……刺客……毒……无药可解……”在耳边轮番回响,等回过神来转身就向屋外跑。
“承丫头,你去哪?”康熙终于开口了,我转过身重重地跪倒,一滴泪被震落出眼眶,“皇上,承玉要回京,我要见我阿玛!”我的坚决让康熙不再犹豫,他立即吩咐从江宁大营抽调二十轻骑护送我回京。
两天两夜的行程,我不敢停脚,因为觉得心上的一滴血正在流逝,容不得我挽留。马未停稳我就已经跃上了府门外的台阶,看到门外还一如离开是平静,知道阿玛还活着,一路冲进东厢,看见保明正在在卧房外守着,他见了我赶紧迎上来,“你可是回来了,阿玛他……他……”顾不上听他说不出口的解释我已经来到了床榻前。深陷的眼窝,发黑的面颊还有寥落的眼神,不过一个多月阿玛竟煎熬到如此,他看着我眼中是永恒的慈爱,拉着他枯木一般的手,我拼命的叫他:“阿玛,阿玛……你不能走,承儿还没长大呢,大哥也还没回来……”可无论我怎样喊怎样叫,阿玛始终只能回答两个字:“承玉,承玉……”
第二天,大哥保善也从西北军营赶回,风尘仆仆,甲胄未卸就进了王府,兄妹三人抱在一起,我和保明在他怀中痛哭,看见有泪从大哥坚毅的眼中流出。阿玛离开的最后三天既短暂又漫长,短暂是因为眼睁睁看着亲人在你面前枯萎、凋零,最后形容枯槁,过程快的让人无法接受,漫长是因为死亡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无论你如何恨它入骨,还是要随时准备着面对。
第三天了,我跪坐在床榻前看窗外晨光熹微,不知着样的早晨阿玛还能度过几个。早上,李德全突然来宣旨,康熙的鸾驾已经进京了,准备直接来府上探病,大家看看已是危在旦夕的阿玛,不知他们兄弟还能否见上最后一面。正午的太阳刚刚偏过,太医就让我们赶紧进去,跪在阿玛床前三个人哭喊着叫他,拼命想从死神手中将他夺回,可阿玛就想是倦了一样,眼皮无力地垂在眼睛上,他紧紧地握我们的手,似乎还有话想说,可这弥留之语却让我们一头雾水,大哥将耳朵贴在阿玛的嘴唇上听着,他突然恍然大悟,对我和保明说:“是画,阿玛要书房里的那副画!”我跑进书房取下画卷,画被放在了阿玛手里,我说:“阿玛画拿来了,您睁眼看看吧!”可他只是用手不停搓磨着画中人,哪怕一个寥落悲戚的眼神也无力给他……
皇上还是在最终一刻赶来了,但天子究竟抵不过地狱中的小鬼,阿玛在他耳边说下了最后的话,到死他还握着那副画,只把画中女子神秘的笑颜留给了我们子女。
英雄在世一身名,百年过后一抔土。阿玛的丧事办的很隆重,但最终也是一口木棺埋入黄土,什么陪葬也只是摆设,还有人生在世的一切悲愁苦乐他也不能带走无休止的发丧、出殡、入殓、祭拜只是徒曾亲人的伤痛。西北军务繁忙,三个月后大哥就走了,皇上让他继承了阿玛的爵位。如果说责任会让男人不得不从悲痛中走出,那么我应该怎么办……
半年后,裕亲王的丧礼结束了,索额图及其党羽一干人等也一律问斩,要说索家三朝老臣,如若不是最后这一出,也许皇上会留他一命。保明如今也大了,派了差使,于是家中常常只有我一人守丧。
今天是除夕夜,无论是宫中还是街上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有我和保明两人还守在灵堂中,满眼是触目惊心的白纱。红雨把饭菜端进来,摸着我消瘦的脸,心疼地说:“格格,人总是要去的,今儿都过节了,皇上不是让你们一起晚宴吗,您这又是何苦来的,让二少爷也在这陪着……”保明将一杯酒撒在了阿玛的灵位前,“承玉的心思我明白,再说阿玛定不愿意自己落了单。门房突然来报,良妃娘娘来祭拜了,我们都是面面相觑,这个时候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吧,但不管怎样还是长辈,保明和我赶紧出门相迎。站在瑟瑟寒风中的有两个人,前面我尽量躲避他目光的是八阿哥,良妃站在她儿子后面,披了一件雪白的貂皮斗篷。
“保明,承玉,今天是除夕,我看你们都没进宫就来看看,顺便看看王爷。”有一段日子每见她了,竟也像是憔悴了许多,原先明眸皓齿如今暗比黄花,八哥扶着她进去,保明在前领路,而我不想见他就借这个空隙躲到东厢后院去了。他已经被皇上指婚了,安亲王的孙女,正统的亲孙女,比我大两岁倒也正好适合他的年龄,十三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难受,也许是因为阿玛的死让我心里的爱已流失了太多,再更多一些就不那么容易察觉了,十四、九、十阿哥来为他辩解,说这场指婚只是皇命难违,无关情爱。可他们不知道,那些儿女私情在我心里已像前尘往事,而我现在又成了孤儿……
“为什么躲在这,想一辈子躲下去?”他立在院中,惨白的脸上透着肃穆,没有了那夏风般的笑他竟变得如此陌生,像是只有躯壳。终不忍他在冷风中久站,两人来到我的卧房,各捂一杯热茶默默无语……不知沉默了多久,我说:“想听听我小时候吗?”他看着我点点头……
康熙三十四年七月上旬,我阿玛的大军驻守在昭莫多的大树林边上那场恶战开始前两天我和额娘被从甘肃接来。那天似乎一切都很正常,阿玛一早就去了中军大帐,直到下午时军营里传出了战鼓和号角声,其实这中声音我们在甘肃时每天都听,但那次额娘显得非常不安,不管我如何哭闹叫她抱她我都不理睬,后来冲进一个小校浑身浴血,他说噶尔单从大帐后方的树林杀来,将军奋力抵抗,但军队已死伤大半,要我们随他一起撤离去与父亲回合。
树林外喊杀声震天动地,娘骑马带着我在树林里跑,尸横遍野,空气里都浮动着血腥味,本来灰蒙蒙的天都染成了艳红色,我甚至不敢睁开眼睛看,只能紧紧拽着娘,后来……就觉得背上一紧,我被一颗老树伸在外面的树枝挂住了,我拼命地喊娘,可她只是越跑越远,杀声如雷我连自己的声音都不能听见,到处都是人被开膛破肚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哼,我的声音真的是微不足道的。老树最终没能撑住我的重量,我掉在地上只知道往前爬,因为只有爬出树林我才能找到阿玛额娘,才能不恐惧,膝盖和裤腿上都被血水浸湿了,不知道是荆棘划破了我的腿还是其他尸体的,也许都有,我不想看他们,但那种画面冲击在眼前,尸体……死人……血……他们那些惊恐万状的死相没有让我习以为常,恐惧像剐行一样在我身上越剐越多……
最后,我以为自己也会死了,因为我疲惫、害怕、筋疲力尽……已经和那些死人趴在一起了,有一些竟是我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曾经在我面前笑过,可现在我只能看斑鸠俯冲下来吃他们的尸体……
就在我万念具灰时,是裕亲王找到的我,在那个让万般作呕的战场上,只有他坚持寻找我阿玛和额娘,又在一堆腐朽中找到我,唯一还存在的生命,尽管那时我与死人没什么区别了。阿玛战死了,额娘也终归没逃过这一劫,至于尸首已经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难以分辨,没有一具是完整的,父亲只给我留下一柄钢枪,帮我驱赶了斑鸠……
长长的讲述,八哥始终没有打断我,他看我的眼中充满了心痛,是啊,这样的事情足以让一个人的心彻底崩溃或者永远坚硬,而这两样都是他不想要的……我双手掩面却没感受到泪水,也许这些都离我太远了,片刻的停顿后我又说:“其实,在我七岁以前我还见过一次王爷,那天他到甘肃大营来,我正蹲在地上玩,看到他觉得这漫天黄沙中都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霸气,但为什么他的脸上还能带着那样的慈祥,他问我骑过马没,我摇头,他就一只手把我举上了马背,逗的我咯咯直笑,他还说:‘这丫头有点意思,以后准当个女将军……’”
“哈哈哈……哈……”我笑了,想起那些快乐的幼年事我笑了,可为什么还有泪水从指缝中滑出,因为我的亲生阿玛额娘早已离我远去了,可我不是没有爱,我又有了一个好阿玛,但现在连这样老天都不愿给我留下,八哥走过来想抱我,安慰我,我躲开了,因为觉得自己身上带着太多不祥,会把爱我的人都带下地狱……
来年的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保明也随大哥去了西北,裕亲王府人去楼空,剩我独自感叹昨夜东风又至,雕梁画栋依旧,只是人面去,抽出大哥昨日寄来的信又读了一遍,再看眼前的空虚寥落,也就下定了决心。让红雨找来一见肃静的月白衫穿好,又细细地画了淡妆,叮嘱她在家好好等我就自行进宫面圣了。
跪在南书房的内厅,康熙和几位哥哥都在,康熙问我:“你说要随你家两个兄弟去西北,为什么啊?”我平静的答:“皇上,西北是承玉的故地,我亲阿玛和额娘都死在那里,所以我想去。”康熙想劝解:“可你现在还小,朕还想给你指门好婚事,日后你也好在这皇宫里安家,朕也对得起皇兄的嘱托。”他这番话把席上的众阿哥弄的窃窃私语,“在皇宫安家”摆明了要讨我做儿媳妇,但我依旧平静地说:“皇上抬爱承玉了,我的三个至亲都已离我而去,承玉只觉自己是个不祥之人,从此愿长伴古佛青灯,为他们颂经祈祷,次生再不想嫁人了,求皇上成全。”我磕一个头,等待最后的圣旨。他没有动,尽管十哥在一旁不住的提醒,但他没有开口说一句挽留的话,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满身透出让人心冷的孤寂,除夕夜我求他不要留我,在听完我那许多的痛苦后不要阻拦我,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绝望的泪从眼眶中破堤而出,不及我为他擦去……
“皇上,承玉她年纪还小实在不能去西北那种荒芜之地,二臣知道她现在一人住在王府中触景生情,不免伤心,可也不能就次冲动行事,求皇上将她留下。”是四哥!突然起身跪倒,最后又磕了个响头,竟是他留我,所有人都愣住了,半晌康熙笑问他:“老四,既是这样你就想个法子,否则这丫头去意坚决,朕劝不住她。”他这是做什么?变相唆使他儿子求婚吗?可四哥应该没有……“儿臣想让承玉住在儿臣府上,一来可以让她不在独自一人守着那座府邸,二来儿臣家中有女眷照顾她,日后她长大成人了,若还想去皇阿玛自不能再留她,若想留只当儿臣的府邸是娘家。”这下众人更加匪夷所思了,就连十三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他四哥的心思,我也呆呆地跪着,想的却是七年前也是在这,裕亲王也是这样把我要去当女儿,嘴角不由得泛起笑。“承丫头,你四哥如此留你,还走不走了,朕劝你留下,这老四家的饭可是不容易吃上,就连朕这个当爹的也没赶上过。”康熙语气慈祥,说话也逗得众儿子都乐了,转头对上四哥坚定的眼,就好像当年……
“承玉愿意留下,谢皇上,谢四哥。”
满堂人语欢声,像一家人其乐融融,他的眸子中也溢满笑意,是啊,毕竟我已经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