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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 ...

  •   她试了三双鞋,还是最喜欢最后一双,鞋尖接驳的皮色是淡淡的,走线的痕迹像美人尖。有不高的跟,却没有她的尺码,最后一双,比她要的小一号。想了想,还是买了,套进去没脱,在店里走的那几步路还好,一下楼再出门,脚尖渐渐痛了。

      但她还是喜欢穿这样的鞋,敲在石板路上有细而不碎的声响,像在敲心上人的门。

      拐进胡同里,积水防不胜防,提醒着刚才的一场大暴雨。天上的乌云散得快,这一洼洼的积水却没那么容易消失,有一段路的下水道大约是堵住了,积起了不浅的一层水——虽然水看着干净,不怕脏了鞋,但鞋是要湿了。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绕路,穿着新鞋淌了过去。

      你说恋爱像什么?我说恋爱像穿着新鞋遇大雨,想过去,又怕湿鞋。她却偏偏想试一试,就算湿了鞋又怎么样——水把丝袜全浸湿了,黏黏腻腻地贴在足尖和鞋尖之间,这鞋又小了,每走一步都钝钝地疼。

      一旦什么都不怕,走起来总是稳的。她穿过胡同了,一排筒子楼的墙上本来就有斑驳的印迹,雨水一打,深深浅浅地变了颜色。她从包里掏出钥匙来,却在门口听见里头的萨克斯风,她把钥匙又放回去,叩门。

      “四姐~”

      殷桃总是这么叫她,把名字的四叫作了排名。她带着笑走进去,扬扬手上的袋子:“给你买了顶帽子。”

      帽子是她之前逛街时看中的,那时候她没买,说刚来,不要浪费姆妈的钞票。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来北平的行李塞满了三个柳条箱。殷桃一样样搬出来给她看,叽叽喳喳的没停,最后一个最大的箱子里居然是个留声机——她窘得发笑,筒子楼里谁用留声机!

      但不管怎么样,这三零一的门后从此传出了好听的乐曲声,殷桃不像她更喜欢古乐,她带的唱片有钢琴,有提琴,还有萨克斯风,可能是白天人不在,也可能是这乐曲确实还不错,目前没人来投诉,她们两个人照旧睡着屋里的一张大床,开一扇小窗。

      殷桃说不浪费,吃穿用度却一点没省,姆妈寄过来的钱,逛了几回百代就没有了,她租的房子里却多了许多其他东西,顶着蕾丝罩的小台灯,绣玫瑰花的桌旗,她笑殷桃,早知道还不如租个公馆,倒是现成的。

      殷桃眨着大眼睛,“哦哟,你不晓得,租来的,和自己的,可不一样。”

      好在有积蓄,她看了看账本,取了一半出来。算了,到底是妹妹,哪怕没血缘,在这北平,她也算她唯一的亲人,除了她,殷桃又没旁人好依好靠,她该对她宠些。

      殷桃发现了她脚上的新鞋子:“四姐你好舍得哎,新鞋子也淌水走!”

      她明明是故意的,却也学着她的样子眨眨眼睛。“没想到下雨了——你衣服收了没?”

      殷桃笑,“收了,新裙子,我还等着明天穿去洋行呢。”

      殷桃不肯做唱戏的跳舞的,她在上海没少听人说起新世界新观念,她说妇女要改变思路,男女平等,她要去公司里找事做。

      她嗯了一声,把换下来的鞋子提到墙角,伸手把头发捞起来扎个低马尾。“我去做饭。”

      “雪菜小黄鱼!”殷桃挽住她的手。“我帮你把黄鱼都收拾好啦!”

      “好,好。”她看着她笑,像看到以前的自己。

      殷桃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份晚报,她看了一眼,心想她对找工作还挺当真。

      她却把报纸里附的一份报名表给她看,“四姐你瞧,北平好洋气,还选北平小姐!”

      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她停下洗梨的手,多看了两眼。“想去?”

      殷桃一扭头,“还没想好。”

      “嗯,是要再想想。”

      这个北平小姐选了出来给谁看的?后路怎么样还不晓得呢,进电影厂?去当明星?保不准被哪个老板看上了,养一阵子扔掉,最后还不是戏院歌舞厅里去?那也不是殷桃要走的路。

      “四姐你也可以选呀,你又没结婚!”

      她伸出手指朝殷桃的脸上戳了一下,这妮子,老这样。她十七岁时还在上海,那时候殷桃十五岁,喜欢第一个人——常来书寓的小赵先生,真是小,才二十出头,跟着生意上的叔伯来的,却意气风发,在殷桃这儿是耀眼得不得了。她不好意思表白,却偏偏成日凑他们俩的趣,一会儿说小赵先生又送四姐蛋糕准是喜欢了,一会儿说四姐下楼来刚好碰到小赵先生是有缘了——直到小赵先生讨饶说对她没有半分意思才歇。

      她如今故技重施,意思分明就是心动了。她于是晓得,这件事是要拦不住。她决定明天去给姆妈打个电话,在那之前还是先关心一下她去洋行的情况。

      殷桃嘴一撇,“不好,人家说我没文凭。”

      也是呀,她们除了吹拉弹唱,什么都不会。

      殷桃手不笨的,但是她拉不下面子去摆摊子。这也是正常——尹姆妈年纪上去了,把对小尹姐姐的一片心都放在仅留的几个小姑娘身上,好歹也是小时候就收养起的,管得多,却也宠得金贵,对她还严格些,对殷桃,简直是差点要把她宠成千金小姐。

      殷桃有一把好嗓子,且她的嗓子不仅唱评弹,还适合唱各种曲哩。姆妈收着的那些唱片里,有一些是小尹姐姐从国外千里迢迢送来的,她竟然也学得会,惟妙惟肖的,其他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姆妈就更喜欢她了。

      她想了想,“要不去百代,你嘴巴甜,又会说,卖卖东西没问题。”

      “再说吧。”殷桃换了鞋子在床边坐下来,翻着抽屉找首饰盒,一边卸耳环。“诶,四姐,你什么时候买的表?”被翻出来的是一只怀表,还装在丝绒盒子里,上面吊着小白牌,殷桃对着标价啧啧啧,又是那一句,“好舍得哎。”

      “你喜欢就拿去吧。”她关了水龙头,轻轻上下摇摇小篓漏水,把梨端上桌。“秋燥,吃一个。”

      “你真怪。”

      洗了澡熄了灯,她睡在殷桃旁边,殷桃头发好香,她想起她从上海带过来的香波,真不怕重。殷桃不轻不重扔出这一句,她啊一声。

      “你买好多没用的东西——上回那双鞋你也就穿了一回。”

      “我买小了。”她老老实实回答,“穿了脚痛。”

      “……那你还买!”

      “喜欢呀。”

      “给我穿吧,我正好比你小一码。”

      其实她真的挺喜欢,哪怕不能穿,买回来看着也是好的。她没想到殷桃惦念着,想想,算了,应了声好。“那就拿去穿吧。”

      “四姐现在每天出门去做什么?”

      她没想到殷桃的话匣子一打开还就关不上了,含含糊糊地应一声,“总归是做事。”

      “做事也分什么事呀,你跟姆妈打电话时也从来不说。”

      她当然没告诉她们她摆过一阵摊的事——更别提还开过枪。她已经从城东搬到了城西,虽然去哪儿都远,但方便躲避。她这几天往外跑,想开个店,不成,用假名字会被查出来,要摆个摊,那姆妈那边可就瞒不住了,她肯定会让自己和殷桃赶紧回上海。

      可她的心在北平呀。

      她想避着走街串巷的活,总算先在一家印场找到了事做。校对、刊印、做中间人,对她来说都不是难事,按规划,城西是要搞文化的,印场接连开了几家,北平人买书买得多,这活一时停不了。

      “反正是你不要做的事。”她一拢被子,答得不烦不燥。

      “珩珩说你在北平轧姘头。”殷桃穷追不舍。“要不怎么不舍得回来?慧慧也回来了。”

      慧慧前年从上海去了广东,上个月姆妈说她又回来了。

      “如果我要轧姘头,留在上海留在北平有什么区别?”她试图耐心地跟她解释,“别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

      “你喜欢的人在北平,你当然就留在北平了呀?”

      她没说话。

      殷桃茸茸的脑袋朝她凑过来,少女独特的甜香一下子钻到她跟前。“而且还有那只表——”

      她恼了,不疾不徐地冷言一句:“一只表一双鞋,还是堵不住你的嘴是不是?”

      殷桃大约觉出她生气了,只好嘁了一声,“大不了我不要了——睡觉睡觉。”

      她啪地拧亮了床头的台灯,“殷桃,你要是觉得我奇怪,大可回上海去。在上海,待在姆妈身边的日子,比来北平陪着奇怪的我可好过多了!”

      殷桃把头发往后一捋,“不就是不要你的旧鞋旧表,你气什么呀!”

      从电话局出来的时候,她被一个转角里突然跑出来的四眼撞了一下,跌在了地上。

      四眼戴了一副圆片眼镜,不高,脖子上挂了个大玩意,是相机。旁边站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约莫二十出头,剪一头短发,眼睛和他一样大,气质却比他沉稳得多。

      四眼见撞到人了,忙不迭地道歉,滚轱辘话说了一车,直到她摆摆手,“算啦,没事。”

      短发姑娘却指着她手里填得满当当的报名表,“你要选北平小姐呀?”

      那是从殷桃手里截下来的,她低头看看,苦笑。为了拦住她,一早上又是一阵好吵。

      眼镜递过去自己的名片,哦,原来是报社的记者,那短发姑娘也递了一张,职位一样。“你是要去邮局吧?别去了,我帮你带过去,还省了邮票钱呢——哦,你是殷小姐。”

      “我不是。”她总算逮住了机会,“这报名表也不是我的。”

      眼镜的想象力显然很丰富,“是你捡来的,准备帮她代投?还是是你亲戚的——反正总归是要选的是不是?”

      这人怎么这么烦?她总觉得最近她是越发暴躁了,其实那四眼的话并没什么不礼貌的,她却觉得烦躁不已。“我正要撕了它,你们还是别问了。”

      “这可是个新闻,我们还以为年轻女孩会很向往这个活动呢——你能跟我们说说吗?你为什么憎恨这个活动,要撕别人的报名表?”眼镜追问着。

      她站定了,把报名表叠起来。“我妹妹想报名,但我不许,这是家事,有那么多好问的吗?”

      说完,就走了。

      殷桃花掉的钱里,最值的是装了个单人洗浴间,这是笔大开销,却让她们两个不用去公共澡堂洗澡了。虽然让卧房的空间更小了,但由于她们是自费的,对以后向租客抬价也有利,房东也没拦着。回来的时候殷桃正好在里面洗澡,她听见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却不想去算水费了。那张报名表她没撕,放在小圆桌上,旁边的花瓶里,殷桃前两日买的花已经快谢了。花瓣萎靡地垂下来,伸手一碰就掉下来一片。

      殷桃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出来,穿的是一身白睡裙。她以前也有,后来不穿了。

      “阿姐,我给你煮了小圆子。”殷桃掀开桌上的罩笼给她看。

      “嗯,好。”她有些意外,这些意外让她原本想发泄一下的怨气突然被截住了。她这两日一直在怪殷桃只晓得索取,却因为这碗小圆子,软得被调羹一搅,就化了。

      “算了,你想去就去吧,姆妈那边我跟她讲。”她低下头尝殷桃煮的小丸子,酒酿放多了,有点酸。

      “不去了。”殷桃在她旁边坐下来。“你来北平比我久,你肯定是为我好的。”

      她突然觉得心里满满的,放下碗抱住她。

      第二天是休息日,她睡着的时候膝盖撞到了墙壁——床太窄,殷桃的睡相又差了些——被痛醒了,她在迷糊中坐起身来挽起睡裤的裤脚去看,好大一块淤青。

      这才想起来昨天被人撞到的事。她放下裤脚又躺下去,秋天的早晨还是冷的,被子卷上来拢到胸前,她却彻底醒了。

      她在有些事上太敏感,有些事上又太迟钝。

      很多事,像膝盖上的这个淤青,没空管它的时候很容易就忘记了,空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已经青了一片,都不需要再摔一下再刺一刀,碰一下就很痛了。

      殷桃也醒了,问她想吃什么早餐。

      她说随你做吧,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殷桃一推她的肩头,“才不呢,我可没你的心思,我换衣服出门买去。”

      她笑,“也好。”

      她在洗漱的时候突然想起摆摊那会儿一直来她摊子上吃馄饨的舞女,有次她问她,能一人到几时?可不要找个依靠去,等到再过些时候,天冷起来,夜里风大路滑的,老板娘你才晓得有人帮衬着的方便。

      是吗。

      她渐渐觉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至少有了殷桃,她的日子也似乎没那么乏味。早晨给殷桃准备早餐,挑一筷子坛子里的腐乳配稀饭,起锅给她煎一个蛋卧面上,晚上洗一只香瓜,切好装进碗里递给她,殷桃半夜说饿,纱橱里也有她下午煮好的银耳甜汤。

      都是她想过为一个人做的事。如今有另一个人享受着这一切,也不算辜负了。

      殷桃回来得很快,她买的是花卷和豆浆,可她先递过来的是报纸。她还没搞明白殷桃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先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侧影。

      被拍下来了?

      标题起得很煽动性,“北平小姐”的评选是报社协办的,所以近来一直在出专题报道进行预热,这一期也不例外。北平小姐选举各方之我见,涵盖的范围广到街头巷尾。她竟然作为反对选举的代表登了报——就因为昨天的偶遇。

      殷桃看着报纸上的侧影也不说话,这个人是她的四姐,这声姐姐叫了也有些年头,她却是从这几天才跟她亲起来的。她更熟悉的是姆妈口中的那个四姐:伶俐,爱笑,叽叽喳喳像只小鸟。姆妈有她在上海时的照片,真是眉梢眼角都是精神气,她好不向往。但殷桃认识的她并不是这样的。她并不爱笑,甚至几乎就没有见过她笑,虽然殷桃说什么她都温温地应一声好,但她留在姆妈心里那份跳脱全消失了。

      这个剪影也一样,脸上是冷峻而坚定的线条,一点都不像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殷桃有些难过地想,北平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把她的四姐变成了这样?

      愤慨没有在她这里停留太久,她把报纸放下,只是简短地对殷桃说,“我们得搬家。”

      殷桃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啊了一声就再说不出话。

      她却摇摇头,“不,还是回上海吧。”

      姆妈知道一定会很高兴,她一直想要她们回来,至少不要离开她身边。但,之前跟她说了那么多次让她回来她都没有,这一次,是怎么回事?

      殷桃什么也没问,她也什么都没答。

      她发现今天真是太糟糕,让她想起太多人,她想起去百代买那只表之前遇到程老板,程老板问她,你以为他真的不知道你在哪儿?

      她很想说,我知道他知道啊。

      但是他知道了之后,只会按着自己的想法猜测并做出决定呀。就像他看见她走了,就觉得,还是放她走是对她好吧,至少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他要做的就是成全她的决定而已啊。

      他不会问,你为什么要走?

      他不会说,你还是别走吧。

      她对殷桃重复了一遍。“回上海吧,正好,身边也没钱了。”

      打包行李并没花很久,殷桃穿着那双她买小了的鞋,她知道殷桃是哄她开心。

      还好她没戴上那只表,她暗暗地想。

      下午的车坐的人多,站台上挤得满满当当,火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人声也沸腾起来。

      “四姐,”殷桃尖尖的下巴搁在叠放着的柳条箱上,“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留在北平的?我们都晓得你不开心。”

      “瞎说,我都有开心过。”

      “上回你说,留在上海留在北平没差别。怎么现在在北平又待不下去了?”

      “小鬼头——我回上海噶姘头好不啦?”

      “姆妈说,如果你回去了,还是要杨老板的儿子和你见一见的……毕竟人家条件好,又没有别的老婆,还……”

      “……晓得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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