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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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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中和戏院镶着金的牌匾下拐出来,去城中心的富春茶楼吃点心,要穿过长安街。长安街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久浸历史,只是寄托着这条街上人的一点求安宁的心思。从街头到街尾,刚好五十个号头,住着五十九户人家。长安街建了不到百年,左边街面上的石板砖碎了一半,全因街尾一家木材铺开着的缘故。赶工的人松松垮垮地耷拉着马褂,拉着板车运木材,早晚各一趟,宽宽的石板就裂了。黄包车怕颠着了客,来来往往都往右面走,好在这里少有汽车,行人撞见,绕过就是了。
偶尔有一辆漆黑锃亮的方头壳开过去,长安街的人早就不会像第一次看到它时一样指着传看了。街头开杂货铺的黄毛会告诉你,长安街进来的车子也就那一辆——沈爷派了司机送程老板去戏院呢!若是中和其他的客人要开了车子来的,都往另一边的富元路走了,这名字一听就气派,沥青马路,好不宽阔。
黄毛的头发不是染的,他自述是家里的老头子不舍得给他吃好的,从小营养不良。营养不良是个新词,无论搁个几年前,不是一样地吃煎饼火烧,豆汁油条,也没人说什么营什么养的。黄毛的私塾只读了一年半,先生就踢他出来了,说他不是读书的料。黄毛气得一跑,就跑去了福建那么远,过了几年回来,长安街上就多了这一片铺子,卖杂货,主要是卖烟。
冯九坐黄包车总是停在长安街门口下来,在黄毛这儿买烟。
其实按他在青合会的位子,是不必自己买烟的,但他总是自己去买,虽然买了也没人见他抽。有刚入会的毛头小子,咬着牙买了好烟要拍马,总是要被其他兄弟狠狠嘲笑的。
“你们谁见过九爷抽烟?”
“九爷烟酒不沾!”
那九爷的烟是为谁买的呢?谁都不知道。冯九每次买一包利兴公司的烟,零钱是备好的,一分都不要找。黄毛每次从摩得滑油的柜台后面递烟过去,拿钱进来,再向九爷问一声好,这买烟卖烟的程序,就算走完了。冯九呢,每次买了烟,往袖里一塞,和和气气地朝黄毛点点头,一路踱着步子去中和戏院。
在青合会,冯九只是个堂主,虽然顶着“再世诸葛”的雅称,却也是个卧龙的诸葛。恭叔和虎叔都还在,沈朗扶冯九,也是暗着扶的。但在长安街,他的名头可不一般。长安街长是不长,安宁却是没得说的。长安街上的人都说,亏得是托了中和戏院的福,连着九爷把她们长安街也罩进去了,几十年来太太平平,九爷摸过头的小娃娃,病都比别人少生,住街的老妪都能多活几个年头,黄毛也总说,九爷成日来他这里买烟,他这是要发达了。
就是这么奇,长安街上谁都信他,奉若神明地信。
(2)
冯九常往长安街里过,只因他来来往往,不过是那么几个点,几条线。富春茶楼的拌干丝做得地道,夹不了两筷子,却能吃上半天。临了,带一壶茶去中和听戏,管它是滚板散板,西皮的调子一起,后半天就又短下去了。
青合会分给冯九看的场子有两处:中和戏院和四升马场。中和戏院里的人,唱得好不好是其次的,要紧的是,都是青合会的人。戏院的程老板是沈朗明捧着的,近十年了,谁也动不了分毫。程老板给足了九爷面子,人前人后都温温柔柔喊一声爷,叫戏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听他的,可说到底,招人留人赶人,万事仍由她做主,她只是知会他一声。冯九也不介意,给兄弟看场子,只要不出岔子,安安稳稳,就是好的,任谁去管。何况他也晓得,女人手上是要攥点什么的,不然心不定,事就要乱了。
马场除了赌马的时候,人并不多,沈朗的三弟成日在两个场子混,一个赌场,还有一个自然就是马场了。起初冯九每隔一日去一回,回回发现他守着,长在那片绿里了似的,渐渐地去得就少了。两个地方都不要他管,长久而往,冯九竟成了个闲人。
很难说清楚,究竟是闲好,还是忙好。闲了,太平,忙了,刀风剑影。哦,这时代,使刀弄剑的都少了,城里有了第一柄枪,就有了第二把,第三把。人们说到这枪,传起来总是有些神乎其神的,有人说,枪子飞过去的声音是咻一下,有人说,哪还容得你听枪声?入了肉,就死啦!比刀快,快了不晓得多少倍!
新入会的刘苗殷勤地跟在九爷的黄包车后面小跑。“九爷,九爷,枪子真有那么厉害?”
冯九眼都不睁:“子弹是长眼睛的,你不惹它,它也不会惹你。”
这和其他人说的不一样,人人说的可都是:枪不长眼。刘苗的眉头皱成了小疙瘩,不知道要信谁。黄毛远远看见冯九来了,喊:“九爷,有新到的烟,美国货!”
到老地方了,冯九下了车,刚要掏钱,刘苗抢着付,冯九手一按,压了回去。“老样子,我自己来。”前一句是对黄毛说的,后一句是给刘苗的。
黄毛见怪不怪,嘿嘿一笑,“小子,你好福气诶,跟了咱九爷!赶明儿我也入青合会,去九爷手下做事,连孝敬的钱都省了。”
刘苗又纳闷了,他被分到九爷的堂口,兄弟都坏笑。谁都知道九爷是个两头不着地的清水堂主,跟了他,没好处,怎么这人却说他有福气呢?
冯九已买好了烟,照旧往袖里一揣,步子往长安街里迈远了。
(3)
冯九不沾烟,不沾酒,也不沾女人。
程老板明里暗里地给他搭线,他都婉拒了,程老板只当他看不上,就歇了心思。长安街的人见戏院里娇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也牵不上,也没人敢搭这个茬。黄毛的娘支着窗:儿啊,九爷是不是丧了妻?
黄毛眉毛一撇:娘,您真当儿子跟九爷那么熟哪?
说完两厢沉默,是啊,不过是买包烟的交情。
刘苗跟了九爷终于满了一个月,天天都过得好像第一天。他渐渐觉出没味来了,这日子,淡得没个头哇。他去找九爷批假:明儿是清明了,家里只有老母,回去帮衬着置办些,起个早去扫墓。照理说,再提早置办也用不了一足天,可冯九什么都没说,准他去了。
清明节,冯九,照旧一个人。
大约一年只有这一天,冯九来黄毛这儿买完烟,没有穿过长安街去看戏,而是跟着黄包车继续走的。也正是因为这个,长安街的人都猜,九爷这一天要去看个故人。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是没人猜,可久而久之,没人去猜了,好像哪怕只是猜一猜,也是莫大的残忍一般。对方可是九爷,他们哪舍得!
这冯九爷呀,就是这样。青合会旁的人在长安街的人看来,怪吓人的,打杀不离口,恨不得吃饭的筷子都是骨头削的,可他呢,话少,却句句舒服,常笑,一笑起来,让人觉得,欠了他的,得拿千分万分的好去补。
黄毛把烟递过去:九爷,来瓶酒吧。
冯九一愣,破天荒地收了。刚要掏钱,黄毛把最贵的酒塞他手里:不收您钱。九爷照顾我这铺子久了,请您一瓶酒,不算什么。
冯九把话一摊:这酒跟烟一样,我要了也不是给自己喝的。得给的,收着。
黄毛急了,这不成了他黄毛讹九爷买酒?一下就把住了酒瓶子:您要是不收,我宁可把这酒给砸喽!
终于,今年陪着冯九去公墓的除了烟,还有酒。他把东西往坟前一摆,人也一坐,搂着墓碑,没个正形。任是谁,也没见过九爷这样。他好整洁,头发捋得顺顺的,衣服上的褶子永远只有那几道,鞋面上就没一丝灰,待人,接物,平得好像东流水,哪里会这样!
兄弟,你说得是,聪明不能当饭吃。
兄弟,我也不聪明,如果聪明,当年怎么会错设个局,没做想做的事,却误杀不想杀的你。
兄弟,你该怪我,该。
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其实,根本也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说过什么。
走的时候冯九把袍子上的褶抹平了,却感觉累得不得了,起不了身,几乎想就这么躺下去,也在这儿找块地,长眠了。
兄弟啊,如今没人真要听我冯九说一句话,你说是不是报应。
青合会里的他,永远只是个嘴上的爷,架空的人。长安街上的他,虽然是被人念着想着,却没人懂得听。
冯九回了长安街,黄毛的铺子落了锁,也是去扫墓了,原来上午是专为的他开了那么一会。他笑笑,往里走。程老板的车从后面超上来,摇下去了车窗,招呼他:九爷今儿这么早?来来,上中和听戏去——新来了个小花旦,姓金。
春尚早,太阳露了个好脸,冯九在阳光下一眯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