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追捕》麦田犬

9、第九章 失心疯的女人（七）

　　脚边的草丛里是窸窸窣窣的莫名响动，但敦子却依旧无所谓的顾自己走在通往寺院的阶梯上。那些都是外公在生前收服的一些灵体，在外公去世后，一些因为契约而保护着自己，而另一些则因为贪恋自己身上和外公极其相似的血而不愿离去。对此，多年来敦子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这一刻，或许是身旁的夜风比起刚才又清凉了几分，又或许是因为一个人时空了的怀抱。用双手交叉轻轻的搓着双肩，敦子的脑海中始终在思考着刚才高桥南告诉自己的那个故事。眼前也总是浮现起她通红着脸对自己认真道谢后那独自倔强离开的背影。

　　“真是个固执的人啊……总这样一个人的，就不累吗？”

　　“敦子！”

　　“……妈妈！”在母亲熟悉的呼唤里抬头，发现她正提着灯笼向自己走来，才想开心的扑入母亲的怀抱，敦子却发现母亲身后的舅舅坊之宫清明脸上是和母亲一样凝重的表情。“呃，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回想起昨晚电话里母亲的告诫，敦子意识到今夜恐怕不会轻松。

　　“不行，”寺院的内院，属于前主人的书房里，敦子仔细的看着妈妈递来的书，试着努力的正视上头这个耷拉着长长耳朵，穿着浴衣，人身狗面的妖怪。可是无论如何，还是无法把它搞笑的模样和高桥南的重合半分，“这个……噗，这个真的不行！”

　　不同于女儿轻松笑趴的模样，和弟弟坊之宫清明交换了眼神，前田夫人认真的道：“敦子，翻过这一页，然后把书上那段话好好的念出来。”

　　“唉？”在母亲和舅舅严肃的坐姿和面容里清了清嗓子，按照母亲说的，敦子对着手中这本发黄古籍上生涩的汉子一字一句的念着：“犬神。式神强之力者，施血术，可召其降灾于人，亦或差其御敌守身，护家宅安宁。东方《搜神记》亦有‘犬蛊’记载。为术者，需慎之。”

　　“明白了？”

　　“所以……高桥南是‘犬神’？我的式神！？”

　　“其实这段时间，有个问题一直让我困扰。敦子你胸口的，是父亲当年留下的‘染付春秋’结押，这点的确没错。加上我们家族特殊血统的原因，你的鲜血就可以替代流镝，可就算这样，想要签订式神的契约，还是需要‘和汉三才’和‘修罗’这两个结押才对。”

　　“这个小时候我有听外公说过。仔细想象的话也的确，如果只要我胸口这个结押就可以的话，那我之前用那次使用它驱散不吉，不就也已经和那些乱七八糟的灵体签订契约了嘛。所以妈妈，这一次究竟是为什么呢？”

　　“恐怕……是因为敦子你继承了父亲的血统。”

　　“血统？”

　　“坊之宫家的血统。”环视着父亲留下的这满屋的古籍和手抄，前田夫人开口道：“古往今来，在各种文献留下的那些记载上，不论是平安年代的日本，还是在东方的中国，犬神都被提及过。就算在今天的日本，从岛根县西部到山口县、包括九州整个地区，最远甚至连鹿儿岛县的萨南诸岛，也都能找到犬神信仰的踪迹。而那些借由犬神力量成为阴阳师的人，就被称为‘犬神使’，又叫‘犬神筋’、‘犬神持’或者‘犬神统’。而坊之宫一族，就曾经作为这样的人存在过。”

　　“是说外公？”

　　“对。而且不仅仅是父亲，事实上，抛开家主能力的强弱，坊之宫家族世世代代都拥有和继承犬神的操纵权。”

　　“所以……我也是？那么，她真的是犬神……”难以置信的再次捧起手上这本古籍，敦子看着下方绘图里犬神吞噬人时那狭长狠戾的双眼，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脖颈上已经愈合的伤口。

　　“这是敦子你仅仅凭借血和‘染付春秋’结押就和那位高桥警部签订契约的唯一解释。”

　　“妈妈，如果这样，我也好，高桥警部也好，我们究竟是什么？会变得很奇怪吗？”

　　“‘犬神使’一直被誉为阴阳师中强大的异类，因为他们能驱使犬神，甚至利用犬神施放蛊毒或者进行咒诅。所以，除了强大的破坏力，这些附在被害者身上的东西，很多都类似于东方中国会用的“放蛊”，以及东南亚国家到今天都还在盛行的“降头”。那些被犬神附身或者诅咒的的人，就会不由自主产生歇斯底里的行为。”

　　“比如呢？”紧拧着眉，敦子着急的追问。

　　“就好像，在处于昏迷的状态下突然的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又或者莫名其妙的发起高烧然后一病不起，样子就和被狐狸附身的传说一样。”为姐姐递上杯茶，坊之宫清明替前田夫人回到道。

　　“为什么会有人会想要拥有这样可怕的力量……”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不是你可以选择的。就比如我的姓氏。”对上敦子清澈的眼眸，坊之宫清明安静的道：“阴阳师从久远的年代开始，就是皇室势力或者政治斗争中隐晦的存在。从很久以前，我们坊之宫家族就已经被称为犬神筋。我的父亲你的外公，在生前也曾被不少人叫作犬神祭司，直到我的出生。”

　　“在我的记忆里，还是很小的时候，的确看到过父亲担任祭祀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们的寺院要比现在的大很多。从古流传的习俗里，凡人在祭祀犬神的时候，一定要邀请犬神筋来主持仪式，如果对其不敬，他们就会惹祸上身。所以那个时候的父亲总是被大家异常恭敬的对待。”

　　“那为什么从舅舅出生开始就变得不一样了？”

　　“听父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年，一些人不知道从哪里了解到了犬神作为式神的力量，他们执着的多次前来邀请父亲。最后不堪其扰的父亲干脆用我身体虚弱不能离开犬神的力量作为理由，彻底回绝了所有人，同时也不再担任犬神祭司的司职。而我也的确非常配合的从小就体弱多病。但是，这件事的真相却是，父亲他其实根本就无法驱使犬神，因为从父亲的祖父开始，坊之宫家的家主已经放弃了对犬神驱使。”

　　“真的？所以外公并没有做那些可怕的事情对不对！”深深的呼出口气，敦子感觉到心口那块沉重的石头被瞬间抛开的轻松，可随之而来的疑惑也让她费解。“不过，这个又是为什么呢？”

　　“今天一天我都在翻阅父亲留下的手记，结合那些流传在鹿儿岛一带的传说，发现想要驱使犬神，术师就必须先自行制造犬灵。”将父亲留下的手记翻展到那一夜，前田夫人递给敦子。

　　“这些人拿着刀，他们要做什么？”

　　“要制造犬灵，首先必须将活生生的狗埋在土中，只露出狗的头部。越是凶狠的狗，之后的灵力就会越强大。接着再将狗食放置在狗的面前，好使其垂涎，但必须不能让它们吃到，更不能喂食，因为要让狗被饥饿折磨，感到痛苦。最后，当它们的痛苦达到顶点的那一刻，术师会举刀将狗头一刀斩下。”

　　“太残忍了！”忍不住一下松开手中的书，敦子抗拒的不想再看一眼，可是母亲描述的那些画面却俨然浮现在了眼前！

　　“因为只有凭借这种方法，所产生的犬灵才会附身在术师身上，才能让他们用巫术操纵。说到底，所谓的犬神其实就是一种刻意让恶灵诅咒的行为，多数用于报复和伤人。但因为含恨而死的狗灵具有相当强大的力量，如果是能力强大的术师，自然就可以借此获得高强的法力，在必要的时候，如果使用犬神去攻击或者伤害对手，受害者不是倾家荡产就是死于非命。这样强大的力量，就算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还是成为一些人奋力追逐的对象。

　　可是敦子，还记得我说过得失相衡的道理吗？虽然坊之宫一族拥有这样的特殊能力，但是阴阳师的力量每一代都有变化，一旦他们的力量无法再驾驭强大的犬神，被反噬就是必然。不仅因为这个，制造犬灵的过程其实更加凶险。为了得到力量强大的犬神，术师选择的犬类往往是越凶恶越好的斗犬，折磨和诱惑的手段也是尽量的激烈。所以，这样的情况一旦失控，犬灵就很有可能挣脱术师的控制，第一时间的附身在术师以外的其他人身上。这样产生的后果将是不可估量的！

　　鉴于这样的种种，坊之宫一族，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暗中放弃了犬神的施御术，不论每一代家主力量的强弱，都不再沾染这样的禁忌，只是帮助那些信仰的民众去完成祭司的部分而已。”

　　“这样的话，就真的是再好不过了。”抱着膝盖，敦子记忆里外公慈祥的笑容变得清晰。

　　“但是敦子，今天流着父亲最痛血统的你却再度和犬神签订了契约……百年前坊之宫一族究竟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让之后的家主们清醒从而放弃了这个强大的力量，我和你舅舅还完全没有线索，所以敦子，在你的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妈妈一点把握都没有！”

　　“可怕的事情？”母亲激动的话语让敦子瞬间想到了下午时樱井咲的那句提醒。

　　她身上的煞气都已经快漫天了……
　　我的眼泪已经没用了……
　　但是比起我，你不是更有用吗……

　　“敦子？敦子！”

　　“妈妈，对不起，我有点反应不过来。”拉着妈妈和自己一样微凉的手，敦子努力笑笑。

　　“总之这一次，敦子你一定要听我的！虽然你没有清明一样的天眼，但是从小到大，你也能够感觉到身边那些父亲当年收服的灵体。他们中的很多都不是真正的式神，可是到今天还依然纠结于和父亲签订的契约！在我们找到解开契约的办法前，敦子你绝对不可以让那个高桥警部知道这件事。”

　　“我明白，但是妈妈，这件事还有太多奇怪的地方。高桥警部舅舅也是见到过的，她完全就是人类的模样啊！而且还有外公，从前我并不觉得，可是现在，仔细回忆的话，外公告诉我的那些咒术也好，故事也好，为什么这么巧偏偏都是关于犬神的？”

　　“敦子，父亲当年是怎么想的，我和姐姐也不知道，但是我们会去找寻，无论是从父亲留下的手记里也好，还是从其他的途径。可是关于高桥南……真的！她的身上真的附着犬神的气息！别人的话可以不信，但是舅舅的天眼，敦子你应该相信的！”

　　“我……我并不是要怀疑。只是舅舅，妈妈也说过，式神都是灵体，人类的身体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见到过拥有兽化本体的犬神！”

　　“兽化本体？”

　　“对，三年前我就见到过一次，就在‘基地’里。然后昨天，在见到高桥南后，我就想办法去确认了，结果发现基地里被关压着的犬神，它身上的气息和高桥南的简直一模一样！难道这样还不够说明吗！？”

　　“另一只犬神……难道是这样……”同样的气息，兽化的犬神，当这些关键词和高桥南诉说的故事结合后，让敦子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会不会，舅舅口中基地里关押的犬神，就是高桥南口中的姐姐！

　　“真的，就是这样！”

　　“舅舅，关于您说的，基地里的那一只犬神，能不能让我去看一看？”

　　“开玩笑！抛开危险不说，那个试验区是隶属于48区的，就算是我也要递交重重申请才能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听话的外甥女今天突然这么的执着，坊之宫清明又是焦急又是无奈。“难道敦子还不相信舅舅说的话？”

　　“不是啦，那舅舅你能不能给我一些相关的资料？我就是想知道一些东西而已……”

　　“什么东西？”

　　“……舅舅，如果高桥南和基地里的犬神是一样的，那么会不会那只犬神在兽化前，也是人类的样子？”

　　“人类？这个……”

　　明白自己不能再说更多的信息，敦子眨眼道：“同样的气息，也不能排除被附身的可能。所以高桥南也不一定就会像那只基地的犬神一样对不对，除非舅舅能证明那只犬神之前也是人类的身份！”

　　没有想到敦子会丢给自己这样一个逻辑推理，思索后，坊之宫清明咬牙道：“行。我明白了。”

　　“谢谢舅舅！”

　　“那么敦子，你也要相应的按照我们要求的去做。知道吗？”

　　“明白。我会保守住这个秘密的。”

　　看着女儿又恢复了先前那兴奋的样子，前田夫人心中的担忧却仍然无法减轻。“行了，吃晚饭了吗？”

　　“还没呢！”明白妈妈和舅舅担心自己的心情，敦子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像往常那样的缠着母亲替自己去做好吃的东西。

　　于是，等一餐依旧丰盛的晚餐结束，已经是晚间的9点多。靠在寺院后院那宽敞的浴池里，敦子看着玻璃门外的下弦月，想起小的时候，外公曾经不止一次的说，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轻也是最重的东西。如果真的是这样，即便是心思单纯的敦子，也在渐渐长大的岁月里多少的明白了这句话里蕴含的意思。可是今天，高桥南却用她自己的故事，清楚告诉了敦子这份重量的悲伤……

　　深吸口气，一下钻入温暖的水面之下。安静的空间里，随着水韵而荡漾开的发丝间，敦子微微泛红的肌肤仿佛蜜桃般的可爱。

　　才想着就这样什么的不去思考的放空自己，突然，脑海中那不再陌生的铮然突兀的响起！

　　“噗！咳咳……”一下跃出水面，顾不上抹一把脸上散乱的发丝和水滴，敦子一边咳喘着，一边快速的向外头冲去。

　　“阿酱？今天这么快就洗完了？”端着茶杯，坊之宫清明坐在寺院的长凳上捣鼓着手中的模型。

　　“舅舅！”

　　“怎么了？”扶住紧紧拉着自己手臂的敦子，看着她肩上不停滴着水的头发，还有身上带着片片水迹的居家服，坊之宫清明有些紧张。

　　“给我车钥匙！”

　　“唉？”

　　“我……我把很重要的资料落在警署了！”

　　“就这个？什么啊，真么着急的样子，吓我一跳。”松口气的同时，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坊之宫道，“我带你去拿不久行了，用不着这么慌张的样子，好歹把头发……”

　　“谢谢舅舅！”不等坊之宫说完，敦子已经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了车钥匙，向着寺院下的停车处跑去！

　　“喂！你一个人啊？”

　　“放心吧！”头也不回的对身后舅舅的呼喊挥挥手，敦子快速的钻入车里。发动的瞬间，一脚油门轰然向着心口红线牵引的方向而去！

　　“这个还真是比GPS好用，可是总这样提醒我直线距离，是要让我怎么样啊！”当敦子的车急急的停在南区特殊类医院外，看着面前森然的高高墙壁，敦子忍不住扶额吐槽！

　　“算我认输，”黑着脸，右手剑决快速凝结在额前，敦子凝神开口：“入式神，见幻梦！（にゅうしきじんけんげんむ）”

　　医院内，忍耐着身体的痛苦，黑暗中，高桥南有些惊讶于身体内此刻过份汹涌的兽化力量！最近，高桥南总觉得这股力量似乎越来越难控制了。这一次，原本只是为了能悄悄潜入到资料室而稍稍的释放一些，可短短的时间里，右臂却已经在自己意识到前完全的兽化了。

　　等待着手中的电脑复制着属于Alice Lee的诊疗资料，高桥南压抑着兽化后的狂躁，可是争分夺秒中，眼前的世界还是渐渐的鲜红了！

　　“魂蛋……为什么会这么快！”不得不依靠在医院档案室的墙角，缓缓的滑坐下身子，辛苦的喘息间，高桥南懊恼的抱怨着。

　　“高桥南！”

　　“……谁？”敏锐的视线快速的扫视着黑暗中却愈加清晰的档案室，高桥南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可如果是那个女人的话……“前田警部？”

　　“你还好吗？撑着点！”

　　“真的是你！你……你在哪里？”

　　“我在医院北面的墙外！不管你在做什么，马上出来！”盯着自己胸前越来越妖艳的红线，敦子忍不住在内心默念的同时大声的说出了命令的话语。

　　“好了！”看着身前的笔记本电脑显示的讯息，快速的把原件放回原来的位置，转身的同时，高桥南照着敦子说的快速撤离，却直到翻身跃出档案室的阳台稳稳的落地后，才在心理疑惑自己这仿佛本能的遵从……

　　黑暗中，当敦子看清这跳跃而来的黑影真的是高桥南时，不等来人开口，敦子上前一步紧逼着高桥南的脸大声质问：“为什么要一个人做这种危险的事情！谁让你这样轻易的兽化的！”

　　被这突然拉近的距离弄得险些站不稳身子，踉跄着靠在身后医院的围墙上，高桥南顾不得擦一擦眉间因为辛苦克制而滑落的汗水，小声的解释：“这样的行为，还有我现在这个样子，总不能通知申一和我一起吧。”

　　“那我呢！就算申一不行，我难道没见过你兽化的样子吗！我……我知道自己和小岛警部不一样，可是……我至少可以是特别一点的人吧！”似乎是越说越生气，敦子一下转身独自快步的向前走去，却在走出十步后，懊恼的压着额前的刘海气呼呼的转身。

　　不发一语的来到高桥南的面前，和一脸无辜茫然的她对视，最终一把拉过她兽化的右手撑起她的身子。

　　“小心，我现在很危险！”对敦子在这种时刻的靠近极其的抗拒，高桥南瑟缩着。

　　“你不会！”抓起高桥南努力掩藏锋利指尖的手，敦子黑着脸，却不由分说的扶着她向不远处坊之宫的车走去。

　　“那个……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什么？”

　　“前田警部你说过谎吗？为了你喜欢的人？”

　　“唉？”月色下，感受着着身边人滚烫的体温，敦子的脸颊不受控制的火辣起来，“我……”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