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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顾行苇当晚喝得有点多。
      黄汤祸泉作白水,不要命往肚子里灌了六七盅,活像渴了八百年的老乌龟一头栽进甘露清泉,只想溺死作数,看得顾长梦直叹这孩子在外面过得多凄苦。
      然而方叹了两声,便被掐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因为这人酒意上头,竟开始……发起酒疯来。
      顾行苇原本也是酒龙诗虎斝中英豪,虽没有长鲸吸水的海量,好歹能抵上半片湖。只是今晚不吃菜单喝酒,灌得又多又急,酒劲直冲脑后,在桌上趴了一会儿抬起头,已然有些五迷三道了。

      他东张西望一小会儿,眼神既荡且漾。蓦地手出如电,一把将顾荏苒从旁拉到桌子上,活像逮了只毛绒小猫,又是掐脸又是摸头,眯着眼笑得人毛骨悚然。小姑娘被非礼得又羞又臊,眼里倏地浮上一层水花,捂着脸蛋尖叫道:“公子!小苒还要嫁人的!”
      顾行苇仗醉行凶,捏着她下巴作轻薄状:“小脸嫩出水,与我当童养媳正好。不如今晚就去洞房花烛罢。”
      顾荏苒闻言娇躯一震惊如稚雀,顿时把心中实话喊了出来:“小苒今年才十六,公子您这是老牛吃嫩草!”
      此言一出,四座皆怔。顾行苇脑袋迷迷瞪瞪,好歹听得懂一个老字,然而他不怒也不争,眼睛弯得越发叠光累彩:“老而弥坚,老的好处……你现在还不明白,不如我教教你?”
      一口气吹上玲珑耳垂,吓得顾荏苒眼中清流迸发,被捕小鹿般四望求救。扑侯爷她不敢,扑老爷侯爷不干,眼珠四下乱窜,终于瞄见岳少侠专心扒饭的身影。
      于是潜能激发,步走龙蛇,淡黄衫子几蹦几跳闪到岳容与身后,其灵巧迅捷竟颇有府主之风韵。她躲着还战战兢兢将脸捂起,生怕被醉酒的公子捉去当夜做夫妻。

      岳容与神游天外,吃饭不忘琢磨下午对阵秦洛河的招法,此时平白遭受无妄之灾,莫名其妙从饭堆肉山里抬起个头,便见顾行苇一脸□□搭上他的肩。
      他似乎醉得厉害,眸中直落七八星痕,看人都是晃来晃去盯不出准头,却犹有余裕出口调戏:“跟刚才那个长得不大一样……但还是美人儿。”又伸出手指贴上岳容与的脸,来回摩挲抚弄,满意道:“皮肤不甚滑软,也勉强算得紧致细腻。美人儿啊,酒是色媒人,来与我喝一盅吧?”
      岳容与面沉如水,平日时常被他作弄得面红耳赤,现下看出他醉了,却不知为何镇定许多。
      顾行苇色迷心窍一往无前,见他不反抗,拈起一束头发就往他脸上搔:“美则美矣,可惜是块砖头……不过也算别有风味。”
      头发一路向下,搔到嘴唇之际,岳容与突然发难,一言不发扬手拉下兴风作浪的手指,而后手起刀落两指并举,如电如雷直削他颈后。
      这一击竟用上了岳家凤举指法,端的是牛刀杀向老母鸡。顾行苇酒醉身缓避无可避,哑门穴瞬间失守,瞪眼一句:“你暗算……”没说完,便直挺挺栽倒桌上。

      秦洛河一场好戏当下酒菜看得悠然自得,顾荏苒虎口脱险直拍胸口暗自庆幸,只顾长梦眼露担忧之色:“喝了这么多,明早起来该头痛了。荏苒,你去嘱咐厨房做碗解酒汤来。”
      顾荏苒连忙活蹦乱跳逃命似的去了。
      顾长梦又道:“睡这里也不是办法……先将他送回房间吧,免得着凉。”
      秦洛河见他看向自己,睁着眼睛说起瞎话:“老骨头扛不起重担。”一瞄岳容与,“不是有个现成的年轻小子么。年轻人的事,就该他们自己解决。”
      扛个人上升到年代辈分,秦洛河也是雄才大略杀蚂蚁。岳容与一声不吭站起来,把顾行苇拽起搭到身畔,干脆问道:“送到哪里?”
      秦洛河更加干脆:“后院西厢全都没人住,你随便挑一间。”
      岳容与一顿首,便拖麻袋一般拖着顾行苇往后院而去。拖到一半又觉不甚顺手,于是一拉一提,直接打横抱起。

      岳少侠尚不懂温柔体贴的含义,抱与拖都是对付麻袋的气魄。风风火火闯到西厢,随手推开个房间,火也不点,便直直把人搁到床上。
      顾行苇身怀不弱内力,岳容与那一指又未动真气,颠颠簸簸一路而来,已是醒了过半。
      他眼睛半睁一望黑,只余床畔一个挺拔身影由夜色剪出,看不分明衣衫颜色,一时不知是白是绿是蓝,只觉晃得眼花,张口便骂道:“混球。”
      岳容与无辜被骂一脸,呆怔了片刻,转身去点火。
      顾行苇烂泥般摊在床上,翻来覆去犹不老实。片刻火光燃起,房中亮堂,视野渐明,突然语带犹疑问道:“咦……你今日怎么不穿蓝袍子了?你最爱的那几件,可是二师父亲自做的,你不是爱不释手么……”
      岳容与转过身来,疑惑道:“二师父?”
      顾行苇颇有脾气一拍床头,口齿却含糊似塞了个汤圆,气势只好减了一半:“你下山才几年,就把二师父忘记了?真是……真是大逆不道!”
      一瞬福至心灵醍醐灌顶,岳容与骤然醒悟,面无表情道:“我不是你师兄。”
      一句话毫无波澜起伏,却像水珠溅入油锅,炸得顾行苇哈哈大笑起来。可惜高潮处气息不稳一口呛住,连连咳嗽几声,像要咳出眼泪。半晌平息下来,才不屑笑道:“说得好像我稀罕你当我师兄一样。”立时转了个语气,颐指气使道:“傅君彦,来给我按头!”
      岳容与窦娥含冤六月飞雪,先是被迫大逆不道了一把,又被当成仆人使唤,而且他这样一位英俊潇洒前途无量的少侠竟从头到尾被当做他人,真是大大折煞了面子。还未发作,却听房门外顾荏苒脆生生的声音传来:“是这里,就是这里,刚才听到他说话啦!”

      指使下人进来放下解酒汤浴桶等物,顾荏苒又怯生生往床上看了眼,多待一刻都怕怀孕一般,飞也似逃跑了。
      她跑便算了,谁知一干下人惟小苒姑娘马首是瞻,见她夜路撞鬼似的迅敏身形,当即也跟着作鸟兽散。
      岳容与无法,到底做不出由人自生自灭的亏心事,只好亲自端着解酒汤坐到床头,一手扶起顾行苇就要灌。他生来是含金带玉的命,从不曾伺候别人,武学上的天分在这里半点体现也无,一碗汤倒有一半喂了顾行苇的前襟。
      顾行苇恬不知耻当着地主老爷,还要拉下脸来嫌东嫌西,这会儿衣服被打湿大半,立刻不干了,爬下床就要去找浴桶。
      他走得歪歪斜斜弱柳扶风,看得岳容与略感心惊肉跳,生怕他扑倒烛火烧了房间,便只好上前将他牵住,拉到屏风后的浴桶旁,颇不自在的转了头,道:“你自己洗罢,我出去了。”

      听得顾行苇在屏风后颠颠倒倒折腾了半天,终于传来下水声,岳容与竟暗暗也松了口气。
      烛火明灭,满室虽暗而可视,他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渐渐有些出神。
      然而神思尚未飘远,便听屏风里传来物品落地的声音,随即是顾行苇一声隐痛的呻吟。还未反应过来,身形已先动,飞掠至屏风后。只见地上掉了一个眼熟的玉瓶,还吱溜溜打了两个转。

      屏风阻断些许烛光,这另一方天地便如蜃气雾谷,昏昏然看不分明。
      顾行苇趴在桶沿,桃花眼半阖半开,眸中却是点点星芒闪烁如醉。见有人进来,微微笑了一下,视线却模糊,不知是在看谁,低声道:“来……帮我擦药。”
      这语气情绪不明,似命令又似恳求,还因着声音沉下,带了一点若有若无的脆弱。岳容与上前捡起药瓶,顾行苇便掉转了头,一头长发撩开,露出片光裸的脊背来。
      他皮肤可算白皙,背部虽不甚宽阔,骨骼肌肉却极为匀称漂亮。一双肩胛骨横空而出轮廓分明,犹如蛱蝶振翼粉蛾衔尾,巴掌大的青痕恰巧作了栖蝶之丛,看得人心生不忍之余,凭空多出几分明丽的观想。
      岳容与手指沾了些药膏,轻轻抚上他的背脊。锻骨天经功力渐深,会叫人骨如精铁而肉如腻玉,他手色较顾行苇更为晶莹通透,眼睛却渐渐出神盯住他的背脊,糯米黏了一般移不开分毫。

      水波柔漾,酒意醺然。
      背后传来的手心温度不高不低,是恰到好处的熨帖舒服。顾行苇昏然享受之间,忽觉时光不断伫停回溯,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水声滴答清响,淌进经年飞逝的时空罅隙里,记忆也起了涟漪波折。恍惚想起在早已挥别的少年岁月中,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双温柔的手,替他抚平伤痛,慰他疲惫烦忧。或许还有一个人,声音永远温和诚恳,告诉他会陪他忘却过往哀恸,转眼同赏花明柳绿。
      他头枕手臂,眼神飘忽,脸畔盘桓几丝半濡的散发,侧脸剥去平日里乖张无赖的模样,却是难得的安然恬淡。

      岳容与手上动作不停,眼眸隐在烛光暗影里看不分明。按揉良久,突然停手低声道:“水凉了,你……你起来吧。”
      顾行苇兀自趴着不动,眼睫紧闭,似已坠黑甜,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岳容与皱起眉峰,伸手想将他拍醒。手伸至一半,却突然被另一双手轻轻拉住。顾行苇毫不讲理却又无比自然的把头枕上来,仿佛这个姿态已作过千百次,呢喃着:“你帮我……”
      “你……”
      秀才遇到兵,总不能对个醉汉发脾气,岳容与略作犹豫,只好用另一支手将他环抱着从浴桶拖出来,也不管擦干水渍没有,七荤八素将人往床上丢了了事。
      想了想,却又一把扯过锦被,上三路下三路四平八稳铺在他身上,活似包了个鲜肉锅贴。

      欲转身走时,有夜风从窗棂灌入,吹得烛火倏然熄灭,满室生凉。
      顾行苇被人从头伺候到脚,换做旁人早该感动落泪,他却犹不老实,吃吃笑着一脚把被角踢开,露出半截苍白劲瘦的小腿。被风一吹,觉得煞是爽快,索性把另一只脚也伸出来感受一二。
      岳容与月光之下看得分明,顿时怒火横生,眉头狠狠锁起,简直想拂袖一走了之。横眉竖眼看了半天,到底没狠下心,只好上前把被子整好。
      刚倾身,却有一只手又快又急切的伸出来,趁他不防,一把将他拽了下去。

      “你!”
      岳容与尚未反应过来,已有一张唇电光火石般紧紧贴了上来,唇角霎时一片冰凉。
      然而只在下一刻,却立即有两分煎人的炽热攀沿而上,似霜雪中顽强破土的艳烈红莲,竟带着一种不惜焚烧自身的决绝坚定。
      岳容与如遭雷击,手足僵硬,只闻心跳如擂鼓轰隆作响,一时忘了将他推开。
      脑中千百种思虑腾空而出,尚未看清之时,又如天明草露消散殆尽。只留一丝半缕如烟如雾的情愫,飘摇在灵魄深处魂海之中,带出从未有过的新奇与触动。

      月光之下,人影交融,如成一体。
      顾行苇却不再吻下去,嘴唇缓缓移到他耳侧,突然口齿含糊的问道:“你……你不会骗我,是也不是?”
      语气犹疑,竟带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
      岳容与鬼使神差,倏然脱口而出:“是……”
      顾行苇便如释重负的笑了。一口温热酒气喷上他耳朵,又是痒又是酥,说出的话却是言语难描的温存和深情。
      “所以么……我还是……喜欢你的……”

      他气息渐沉,说完便安心的直接睡了过去。
      岳容与方才心跳如鼓,现下却骤然停止一般,连呼吸也忘了。
      他瞳孔急张,简直连手脚都不知该向哪里摆去。随处一放,满手温软,才发现身下之人未着片缕,肌肤尽数暴露在外,温热中浮出些许凉气。
      这几丝凉气,却似一盆冷水倒头浇下,将他仅剩的理智拉将回来,一把推开顾行苇,长身顿起。
      他慌乱中将顾行苇重新包成个粽子,飞身出门,姿态却不似以往翩若惊鸿,反而有几分野鸡逃命的意味。走到一半才想起没问自己住哪间,念及秦洛河所说西厢皆空,便随手推开一扇房门。他素有洁癖,今日却连沐浴也忘了,直直卧倒床上,脑中五彩斑斓光影交叠,竟连锤炼心志的锻骨天经都压不下去。
      这还是有生之年头一次。

      岳容与睁着眼睛,直至天白破晓。迷蒙恍惚间不知是梦是醒,突然想起幼年时分,父亲传授武诀时对他说的一句:“锻骨天经之锤炼筋骨,不过皮毛功夫耳。究其精髓,却在锻心。”
      是时晴光媚好,归尘谷的雪莲一朝开了满地。父亲看了一眼身旁观花饮茶的母亲,笑得温和而深情:“而锻心之极……是为锻情。”
      当时他年岁尚小,不能尽懂。父亲并不多说,只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意味深长道:“你现今无法领会,但日后总归有那么一个人,会叫你懂得什么叫动心。动心之后,便是动情。届时你才能融会贯通,体悟到锻骨天经的真正巅峰。”
      他依稀记得自己语调尤带七分稚气,却坚定的对父亲说:“那让我动心的一定是个好人,要像雪莲一样纯良正直。”
      父亲当时不答他,只似窥破了天机般,笑得格外高深莫测。
      他躺在床上,昏然间蓦地想起,顾行苇这人……却是一点也不纯良正直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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