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言》辽东游魂

2、参商——怀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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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程的头发出奇的黑，出奇的厚，梳双丫髻的年龄她已经可以盘一个稍有点不伦不类的元宝髻了。她的脑袋，连同这个发髻都裹藏在一块有些脏的仿绸子头巾里，那天干娘给她换了红夹袄，红绸裤，不是新的，可是也好看。程程漂亮，这无疑，可是干娘这么打扮自己，是第一次。
　　“干娘……”程程刚开口便□□娘滚圆的指肚抵住了嘴唇，干娘让两个叔子扶程程上了骡车，连同四个姐姐，姐姐们也穿了半新的衣衫，可都不是红的，也没梳元宝髻，还是小丫头的双丫，辫梢翘着脏兮兮的布条，相比，最小的程程反倒像个姐姐。
　　骡车在夜色里磕啷磕啷地走着，程程用手指头挑着额前一撮刘海，它们那么黑，翘在额前，月亮不见了。
　　到了地，叔子们把她们几个扶下来，已经第二天头晌了。程程一晚上在车上颠的发晕，还困，坐在地上头埋膝里就要睡。“程程！”干娘一把搂住她胳膊，“别坐地下!”干娘铺了张皱皱巴巴的苇席，指着那对五个小姑娘道，“坐。”
　　程程坐下就睡了，平时她也很容易就困了。
　　周围有不少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大部分是女的，也有男的。大部分是汉人，胡人少，程程听见一个老太太对着不远处一个黄褐色头发的胡人女孩摇头，“胡马子不行，种不对。”胡人似乎不那么受欢迎。程程不知道为什么，她挑着额前漆黑的刘海玩，隐隐的有点不安。
　　老太太在一个矮个子中年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凑了过来，干娘眼尖，忙起身，临了不忘拍拍程程的脑袋——只是这么一个虚晃的动作——说，别多话。
　　其实程程的话出奇的少，她总是发呆，睡觉。她看见老太太在看她，她忙低下头，干娘说今天尽可能不要和别人对视。
　　“怎么……？”
　　“这个数……”
　　“贵了吧，良心话，咱娘俩的银子一钱一钱地攒的，不易啊……”
　　“大娘哟，咱这做生意的，也不得一厘一毫地往手心里攒？俺也不易啊……”程程听见干娘和老太太的话，断断续续没头没脑的。“这些大姑娘，俺一个个地养到半大，这数，真不讹您老人家……”
　　“便宜点……行个方便，俺儿四十啦！你看看……”老太太好像一直在看自己，程程把脸蛋驻在膝盖上。“俺看这姑娘不错，真的，便宜点……”
　　干娘像被割了腰上的肥肉一样，挤皱着眉咧着嘴，嘶嘶地抽着气，最后噗哈一声长叹，摇头晃脑地仿佛吃了多大个亏一样，拍拍程程的肩膀，“成啦，大娘。她好姑娘一个，值大发啦！程程！”程程抬头看了看干娘圆滚滚油汪汪的脸蛋，“程程啊，往后跟着大娘吧，哈，诶哟……小心肝……俺……”干娘错身拿衣袖抹脸。程程站起来，老太太牵了程程的手。
　　程程那年十六岁，她换下了双丫髻，穿了半新衣服。她被卖到了一个离人市几十里的小镇上，做个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的媳妇。
　　晚上，老太太——婆婆——打了盆水，在黄铜盆里忽忽悠悠地闪着暗金色的光，“媳妇儿洗洗头脸吧，沙大，啊。”程程下意识地摇头，她还裹着绸子头巾，一双手握着头巾角儿不撒。
　　“洗洗啊，咋啦？”老太太凑过来，程程抱住了脑袋尖叫，她明白，有什么瞒不住了。
　　她想起了老太太管胡人女孩叫胡马子，她想起了干娘按住她给她“梳妆打扮”……
　　当热水滚过程程的黑发，水盆里滴答了几滴黏黏稠稠的黑汁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汇成一股涓涓的黑水从程程的刘海沿滑落，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撩开程程湿漉漉黏糊糊的刘海，又紧着泼上几抔水，程程看见自己原来的发色显现，淡淡的金色，在昏黄的油渣灯下微微闪烁。老太太嘴唇抖动着攥紧自己的胳膊，拉着自己凑到灯下挑亮了灯火，她看见了程程暗绿色的眼睛，黑墨剥落的金色睫毛，眉毛……
　　小屋里穿来老太太沙哑的哀哭，“瞎了眼啊，黄毛胡马子……杀千刀的肥婆，弄个土坷垃充金子……我的个天哪……”程程缩在屋角瑟瑟发抖，手紧攥着自己半黄半黑的湿头发。矮个子凑过来，“娘……还困觉不？俺和她……”
　　“胡马子和咱不是一个种儿，生不了娃娃绝香火啊……”老太太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嚎。
　　矮个子舔着嘴唇，“咋了……俺四十多了，小胡娃娃也……嘿嘿，娘，别介……”他转过身，程程看见他猥琐的面容，又是一声尖叫。
　　矮个子也看着她的头发皱眉，粗声粗气地嚷，“媳妇，有名儿不？姓啥？没姓？得，跟俺姓刘吧！俺的人了！”
　　“我……”程程张嘴，却被粗野地搂在了那个比自己还矮的男人怀里，她尖叫，哭嚎，嘶哑了嗓子，她恨不得死……
　　刘程程就像个按驴强喝水的名号被硬生生掼在了她的头上，之后，她的名字连程程都省了。刘氏，三福屋里的，刘家媳妇……程程，刘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