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中 ...
-
【四】
夜里有风。
她坐在阴暗角落里,看一盏半明半灭孤灯下,僧人打坐参禅,神色平静,眉心坦然
“天黑了。”她开始没话找话。
他阖上眼,什么也听不到,自顾自念诵心经,想必已是摒除杂念,周遭空无一物。
她无奈。想学他一样端坐凝神,然而魂儿似浮尘,飘渺四散不得安生,愈要闭目收敛,反而愈加心猿马意。
于是睁开一只眼,骨碌四周扫一圈,再换一只眼睁开……
实在无聊。
“师傅,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决意要骚扰他的清静。
“小僧自来处来,往去处去。”
哼,看似高深,实则敷衍,简直一点诚意也没有。
她不悦,赌气,“有什么了不起,真以为我不知道?只要是个凡人,如何生,如何死,没有我算不出来的玄机。”
“阿弥陀佛。”他果然看她一眼,有些吃惊。
她不由得意,转眸一笑,容色妍丽,却藏了妩媚的孩子气,道,“比如师傅你,原是半路出家,深得姑苏寒山寺方丈赏识,欲将衣钵托付,但因入寺不久,资历尚不够,日后恐众僧不服,便在佛前立下誓约,三年内,你必要寻到一百座荒郊野岭世人废弃的寺院,清扫谨拜,功德圆满,才好回去承继衣钵。”
被她点破来历,僧人有些不安,双手合掌,口中默念经文,努力维持庄严、虔诚的坐姿。
“师傅,你可想知道结果?”
她却还不放过,含笑,睨着,轻轻吐出句话。
僧人开始觉得有些热,垂眼,看住红鱼青磬,剃得青光光的头皮上印出孤灯碎影,恍惚似残生,哪有什么真正的看破红尘。
需要挣扎一番,才能渐渐镇定心神,“不,贫僧不想知道。”
“唉,师傅,你果然是高僧。”
她唇边笑意更深,才不肯相信他,但也不好继续顽皮捉狭,伸了个懒腰,转头向窗外,一弯剔透的上弦月,底下几抹飞云,衬得夜色更凄清,空旷里琴声悲凉,似有人低低唱了小曲儿,幽幽传来。
不知不觉站起来,像中了蛊,道:“你听……”
僧人侧耳细听,却只闻风刮得悉悉索索,想必外头枝摇叶动,再不肯理会,方才片刻迷惘已险些坏了修行,忙收拾心境,只顾把大悲咒翻来覆去地念。
她便鬼使神差地走出去,隔了山头听那人的弹奏,有种筋脉连心的感动,想伸手出去触摸音阶,一动一拈花,一舞一浮图。
【五】
野地里站了一宿,痴痴迷迷,直到曙光刺破黎明,那头尾音一断,这里方才如梦初醒,转过身,见僧人整理干净准备离开。
“师傅,你要下山了?”
“是。”
真是废话,他可是有“任务”的人,怎么能陪她在此闲情逸致。她噘了嘴,像寻常小家碧玉,眼珠一转,突然计上心头。
“我记得那边山顶上还有座旧寺,怎么师傅不去看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全不废吹灰之力,他跟着她走了。
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山路,偏要带他到处兜兜转转,眼看就要接近山顶,又偷偷念咒语,忽地晴空万里变狂风大雨,浇得僧人一头一脸,狼狈不堪地找树阴避雨。
她暗地几乎笑破肚皮,自己不慌不心显出原形,雪白晶莹的鳞片滑不溜丢,修长柔韧的身子缠住树干,麒麟爪攀了枝叶,悠闲地歇在浓密树冠里。
“师傅,我这模样你可害怕?”
“施主说笑了,岂不知,众相非相。”
他合掌微笑,面上隐约一层光辉。
哟,又来了,她本想开口嘲笑,但见他老实得与世无争,况且此刻里外湿透,立在寒风里抖缩成一团,倒有些内疚起来,就算是个肉眼凡胎,毕竟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也罢,就当还他份人情吧,她施展起法术……
世人都想洞破天机,花了大笔银子祈福占卜许心愿,不就是为了要走条捷径,可惜求来的东西大半与自己无关,就像她,算尽一切因果渊源,独独不知自己的归宿。
还是算算吧,总不好欠着一个凡人的恩情。
若是福,便告知他吃一颗定心丸;是难,则更好,恰似春雨甘霖,正好点化他逢凶化吉。这主意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她才不在乎,尘世苦短,人命贱如草芥,佛祖不也说过,生之皮相,不过一场繁荣幻相。
咦,果然有问题。
这和尚不但做不了方丈,连性命都不能保全,不出几天便有血光之灾。
一边忙于细细盘算,暂时忘记控制头上天气,瞬息间,云开风清,枝头还滴水成帘,空中已是一轮艳阳。
僧人莫名其妙,又慌不迭地从树下逃出来,立到日头底下去晒干。
她则滑下树,缓慢如褪皮,寸寸剥了龙形,逐渐转化为女子模样,嫣然一笑,“师傅,再过去不远就到了。”
——先把人留住再说。
整座山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僧人寸寸地皮搜寻过去,不过一会已近黄昏。
“师傅,歇一歇明天再找吧。”
“无妨”。他仍不死心。
再忙也是枉然。
她气定神闲地看他四处寻找,索性跃到树梢上去补一觉,不急,还早,琴师还未到。
【六】
太阳下山了。
层层叠翠障岭,化做深深浅浅的青烟,混合了晚霞火红,绿肥红瘦煞是鲜艳,只可惜肯认真欣赏美景的人并不多,僧人平静如湖水的眼中开始波显出涟漪,全是思绪荡漾。
他受到了迷惑。
而,暮色中她俯身在树叶间,双眸明亮,含着一汪水光,同样的,受到了迷惑——琴师正缓缓走来。
不是不可笑的,竟然如此沉迷于他的乐曲,或者是他的飘逸风姿,君子无欲则刚,稍纵既逝、短暂而无辜的清俊,薄命才是最美。
更或者,她只是在艳羡他的随心所欲。
无法想象一个凡人,短短数十载的生命,竟然可以活得这样漫无目的。
远远走过来,连姿势都是那么无拘无束,却又总是恰到好处,每一个动作的余韵在身后虬结,一种不该存在于尘世的图形与轨迹。
目不转睛,看他坐下解开琴囊,按宫引商,夜色越发凝重,有她守在树上,附近的鬼魅俱远远避开。竹涛飒飒如泣,月色如水银泻了一地,黑发雪肤焕出柔润的光,风吹过时像有层烟晕在浮动,只有她不动。
今夜,曲子尤其绮丽,她似乎看见遍地正绽开透明的曼陀罗华,陷至齐膝,而当每阵微风徐徐吹来,萎华飘落,层层叠叠的花盏一朵连着一朵,并肩摇弋摆动,依次复生出新的花瓣……
太快乐,简直飘飘然,她亦像随了花朵在倾斜摇曵,一个收势不住,原形毕露,“啪”地弹出整条龙身。
乐声戛然而止。他抬头,沉声喝:“是谁?”
她僵住,整条身躯呈“一”字横在树顶,无头无尾,惊惶失措。
正欲使出浑身解数——
“阿弥陀佛。”僧人踏残枝野草而来。
好险!
她吁出口气,觑了个空子,盘卷,借婆娑树影逃之夭夭……
才不要见他,所谓异类,如山阴山阳,仅一面之隔却失之千里,如凡人与鬼魂,神鸟与食尸虫,龙王与迦楼罗……
一曲之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