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暗an

1、上

　　【一】
　　她原是来避难的。
　　近河内山阳处的苏门山属太行支脉，由万仙山向东延伸而来，太行山中各道水系因石缝向东挤压至苏门山时，自山南麓的石窦中向上仰天喷出，山光水色相互交映，妖娆妩媚。
　　她疾行到此处，回头看，夙敌并未尾随而至，于是略略松口气，湖畔石旁一立，身后披了万杆修篁，眼前湖面升起腾腾薄雾，袅袅娜娜弥漫在翠绿山环之间。刚要低头掬水而饮，却听到清幽琴声，伴了竹叶碎碎细语，将空气洗得越发清亮明净，宛若天宫仙乐靡靡，好不悦耳动人。
　　仔细听，乐声悠悠，罩得周身暖意融融，说不尽甜美畅快，本来悬在空中的身体却愈发沉重，四肢百骸似有股潮水涨势汹汹，一波一波遍体繁衍，逆火烧身燃尽一切。
　　元神飘忽，半昏半醒，混沌里有什么想要破体而出，是累赘庞大的原身在蠢蠢欲动。
　　于是猛地惊醒，像片随风而舞的落叶，足尖在竹杆上蜻蜓一点，嗖地向林中窜去。
　　竹林里更加阴霾幽深，竹杆光滑修长，风从叶尖上一溜而过，还未能发出往常的呜咽声，就已一头撞在鼓涨饱满的苞瓣上，微微颤动中，红褐色的花蕙半吐半露。
　　琴师像是已来了许久，肩上一层落叶，席地而坐，手指犹搭在琴弦上，秀白的肌肤同河轮美玉质地的琴徽一种颜色，一样泛着温润光泽。
　　他背着月色，仍可以看出轮廓俊秀，萧萧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更难得的还是琴技，她只觉漫天锦花灿烂，片片如飞絮兜头而来。
　　情不自禁，以衣袖往面前一拂，像是真能挥去些什么。
　　才坠迷乱，却已音绝，他起身收拾琴囊转头迤逦离去。
　　背影修长，龙章凤姿，衣袂被吹得飘荡翻飞，脚步踏在枯枝散叶上，在幽静的林中沙沙作响。一只才修炼成形的食尸虫被惊动，矒矒懂懂地自竹根缝隙间钻出，功力尚微，抬着介于人类与昆虫间最丑陋的脸，尖牙闪着寒光，不怀好意向他靠近。
　　她蓦地弹指，青烟蓬起那东西已化作齑粉。
　　野地里不光是食尸虫，还有许多孤魂与散魄，无法凝聚成形，气虚软弱到阴冷的月光也承受不住，只能埋头躲藏在林子最深处觊觎，从叶与叶的缝隙，碎石与泥土中露出狰狞贪婪的眼，森森然窥探，只等他走近，凑上去吸一口阳气，也是好的。
　　她睇了阴影处，唇含冷笑。
　　众鬼魅愈加惊魂甫定。
　　周遭一切，他却毫不知情，转眼已迈步出了林子。
　　还以为就这样结束了，那男人的种种再与她无关，谁知第二日竟又遇到，依旧肩头斜背琴囊，眉目朗朗，令人见之忘俗。
　　忍不住掐指细细算一遍，原来是个辞官归隐的君子，才高气傲不为朝廷所容，且慢且慢，他只剩下三年阳寿。
　　叹气，可惜了，这样丰姿天成，更何况才华出众。
　　也好，早死早投胎，自无至有，五胞六精，骨节毛孔，寸寸节节重新长成，再来人世走一遭。可也无法承续前世风华，洋洋洒洒至无拘无束，如飞天舞在菩提树下，裙裾披搭飘得既缓慢又舒展。
　　时日无多，就着美景宜人，且容她做他生平最后听众。
　　真悠闲。
　　他在那头轻吟：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俛仰慷慨。优游容与。
　　她在这里低和：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洲。交颈振翼。容与清流。咀嚼兰蕙。俛仰优游。
　　彼此如痴如醉，自顾自得其乐，快哉快哉！
　　这般有趣，可还是被扰了兴致，隔了道道绿烟屏障，无数风、叶、飞石、鬼魅魍魉，人耳能力所及之外，她听到诵经声。
　　【二】
　　山北翠峰顶，一座孤零零的寺庙，破旧灰败，许久没有香火与人烟，墙面斑驳层层剥落，哪还看得出原先漆色。此时，有个僧人跪在灰白残阶上，念诵，叩头，向前，推门入堂。
　　佛堂光线幽暗，隐约只见大片蛛网朦胧如雾。僧人拾了散枝作帚，一步一探，团茧似的浑身裹满白线，豆大的蜘蛛从指间滑溜而过。脚下木板腐朽棉软，略用力便要一脚踏空。
　　女子在身后立了许久，见他满目迷离，足下蹒跚，一手十指在空中左撩右拐，一手提了牛皮纸灯，像得了失心疯，不由“朴噗“笑出声，聚唇轻吹，满屋子纱网、灰尘、脏物、连同大大小小的蜘蛛虫豸，统统卷起来，打了铺盖抛出门，一骨脑儿全去了爪哇国。
　　僧人皱眉，合掌。
　　咦！还不肯领情。她瞪他一眼，僧人干且瘦，皮包骨头的脸孔上五官平实，颜色黄里透黑，怎么看都不像是高明，然而还是柔声道：“师傅，小女子在此恭候，有事相求。”
　　僧人垂目颔首，眼观鼻，鼻观心，波澜不起。
　　“师傅，”她有些不耐烦。
　　他抬头，目如星辰，虽然容貌平庸无奇，可一双眼目光明澄，如湖水平静，看得人心底清凉。
　　“施主为何而来，小僧自然清楚。”
　　她笑了，半信半疑，见他身上打扮，不外是一件皂色葛布单衫，外头罩了袈裟，也已经破旧得面目全非，禅杖也没有，若不是那双慧目，哪有心情理会，早挥袖一走了之，。
　　他仿佛看出她心思，叹：“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真酸呀，她暗暗吐舌，沙弥、比丘尼、式叉摩尼，全都是些榆木疙瘩，张张嘴不外是佛与如来，煞有介事，早听得厌烦。
　　“阿弥陀佛。”僧人不再多话，转身去佛台前跪下，神龛里空无一物，他视若不见。
　　“师傅，神龛空啦。”
　　“阿弥陀佛，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唉，又来了，啰啰嗦嗦长篇大论，快走快走，她“嗞溜”一记跃出寺外。
　　还是人间好，天未大亮，苍茫至美妙，打个哈欠，想着那人是否明日还来弹奏，谁要功德无量修成正果，花好月圆神仙曲，才算得上是生平极乐。
　　雨后的竹林青碧爽目，叶底虫声繁密，食尸虫日益强壮，鬼魂好不容易凝聚成形，在阴暗处影子幢幢，倒有几分像人间集会。
　　空旷处琴师素衣银光，端坐如佛陀。
　　他缓缓奏曲，音阶铿锵，时而琮琮似风动，时而铮铮如泉流。
　　缥缈幽远，令她想起忉利天之清净端严，三十三天宫之流丽殊妙，帝释天膝下的野干狐目纤足，还有那个日日舞蹈一步一朵莲花的乾闼婆。
　　突然，一声霹雳炸响，迅雷不及掩耳，惊得各路鬼魅四散奔逃，青空中现出道裂缝似的光，直直射向她藏身处。
　　糟了，她顿时毛骨悚然，既然无法躲开，只得狠狠咬牙，转身窜起翻过整片密林。
　　【三】
　　身子还在空中，便已被风力扇到，迎头四千由旬赤红色翅膀劈波斩浪，鸟头昂首鹫目，底下却连着皮肤光滑四肢灵活的凡人身体。
　　她无法避开，被逼得原形毕露，竟是条修长晶莹的白龙，龙身绷紧似弓，利爪弯钩，硬生生接了一击，“蓬”地被扫得飞出去。
　　从这座山头直跌到另座山头，摔得骨软筋麻苦不堪言，刚刚翻身而起，迎面又是一记横扫，金翅鸟果然是命中克星，还未开始交战，就已感到气势难以敌对。
　　她汗流浃背，不住蜷、弹、跃、摆，喉间嘶嘶吐气，长尾嗖嗖抽动，在生死关头，一条龙与一条蛇并没有什么区别。
　　难道，真的是噩运难逃？
　　扭头，奋力飞上天去。
　　地平线上，巨大的太阳堪堪升起，充血过度的独眼，恶毒地瞪视人间。
　　你死，我亡，以怨恨对付怨恨，业报只是一种生存习惯。
　　她已是强弩之末，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跃向那座破烂寺庙。
　　僧人坐在神龛前参禅，此时突然抬起头。
　　“师傅，快来救我！”她连滚带爬一路惨叫过去，磕磕碰碰鲜血四溅，到处腥红微甜的汁液，颈后爪翼如附骨之蛆，死死追住不放，灰衣僧人匆匆奔出，却见她一跤跌到在寺门前，被鸟怪双手按住肩膀，鸟首张口猛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惊得心颤肉跳，急急念诵。
　　她眼前一黑，整个的瘫软下去，瞬间万念俱灰。
　　罢罢罢，这才叫天命难违，明明算到有此一劫，巴巴赶来避祸，谁知还是身陷囹圄，她闭上眼，听，死亡在耳旁寒搴作响，大声狞笑，说：一切全是定数。
　　凝止，沉默，等待，竟没有了动静。
　　电光石火之间，金翅鸟竟然停下动作，鸟首斜睨，看牢猎物，眼中神情复杂。
　　她慢慢睁开眼，不置信地与他对视。
　　它莫非是想放过她？可是世上哪有不捉鼠的猫，不吃人的虎，不食龙的迦楼罗？
　　定睛再仔细看，它的眼里果然并没有怜悯，口腹之欲昭然若揭，似利锥将落未落，然而不知为何梗住，一口鲜活好肉，不过数寸距离。
　　“你……”她不觉生出点希望，试探地，主动与它沟通。
　　赫拉——它急速振翅，梦醒般惊觉过来，再不肯多想，恶狠狠张口就咬。
　　啊呀——
　　阿弥陀佛——
　　一袭袈裟从天而降。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她只觉漫天遍地红光鲜艳，柔软，暖洋洋，佛祖坐在温润光晕里，含笑，冉冉消失。
　　金翅鸟尖声惨叫，眼前万簇火舌腾空而起，猝不及防，瞬间燃尽一切可燃。又仿佛无数金针穿过，剧痛似揉烂五脏六腑，一时双翼狂舞，四肢并用，急速弹开遁入树林觅地而逃。
　　千钧一发，她幸存下来，惊魂未定，浑身颤抖伏地匍匐作一团，良久，才有力气幻化成人形，回复到苍白柔美的女子模样，身上血污狼籍，几处伤口仍在汩汩出血，不忘记先跪下来，含泪叩首：“师傅，多谢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