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下 ...
-
【七】
僧人决定上路已是三天之后,万般努力依然空手而归,她有些心虚,匍去他身边,问:“师傅真的不再到处看看了吗?”
时间尚未足够,须再过一段日子,他才算得以安全。
“多谢施主,贫僧要走了。” 他双手合十,沉静与她对视,“施主是否愿意一道同行?”
只看眼神,便知晓,他已经明白上当了,白白在山上浪费三天光阴,出家人慈悲为怀,虽然不信她,但还惦着救人一命胜造三级浮屠。
她摇头。
他既有好生之德,她亦有回报之心。
低下口气,软软地,求他,“师傅,请再宽限几天。”
“施主可是为了要贪听林中人的琴音?”
“是,也不是。”
“可知?世间五欲,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令世人愚惑。”
“哦?”她发怔,转而一想,顿时哑然失笑,“师傅可是在责备我迷恋人间男色?”
不不不,哪有这么俗气不堪,谁说男女之间只能情欲纠葛,哪有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她笑不可抑止。
“贪此五欲者,如火炙疥,如逆风执炬,如践毒蛇。破种种善事,为之后世,受无量苦……”他开始苦口婆心地说法劝导。
师傅——
她急得直跺脚,恨不得使个什么定身法把他化作木石才好。
“也罢,如果施主坚持留下,贫僧自己先走。”时间流水逝去,他实在不愿耽搁。
“不行,你若走了,我怎么办?那只怪鸟还在附近盘旋,出家人怎可放任杀戮?”
“那就请施主与小僧一起走。”
“不行!”
反反复复争执,逼得人火苗上窜,她又气又恼,再没耐性同他斗嘴,冲口吐露真相,要他相信,索性把来拢去脉详细说一遍,道,“我好心好意救你性命,还有还有,那位寒山寺方丈得了急病快要圆寂,届时另有他人承继衣钵,你左右都是一场空。”
他乍听到天机,瞠目结舌,半信半疑。
睁大眼,竖起眉,血气涌上脑腔,杂沓纷乱,钟鼓敲击响之不绝,好一幕水陆道场,又像是千军万马呼啸奔腾。
多么可怕!结果竟是无缘?
立在白昼下,人有些酥软,眼前金钩银线迸破,灼热、痛楚、煎熬,一天一地的刺与芒。
“师傅,你怎么了?”
声音传入他耳中,需穿山越岭,模糊又遥远,过了半天仍然不很清楚。
“唉,师傅,人的性命最重要,不是吗?留在青山在……”
话犹未了,僧人突然指过来,怒目暴喝,“妖孽,谁会相信你!一派胡言乱语装模作样,不过是为了骗我在此逗留。既讨得性命又好恋栈美色,我天生慧根修行有道,岂容你一而再的愚弄!”
咦,世上竟真的有不知好歹的人。
不,他未必不知好歹,只是不肯相信。不相信,就不用接受无益的消息,人惯于自欺欺人,且,美名曰自信。
——只信自己,其余皆可摒弃。
她双颊酡红,怒气冲冲,忽而化作一丝悲哀,眼中精光渐渐淡了,听清楚,方才他在骂她:“妖孽。”
说什么众相非相,全是当局者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在做戏,看,事到临头,逃不过 ‘庸俗’两个字!
真无趣!
她本来急火攻心,此刻却又清冷下来,唇旁横一抹笑,饶有深意。
僧人瞪目。
她挑衅地与他对视。
师傅,不必大发雷震,你有你的‘贪’,我也有我的‘欲’,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呢。
只是,你是不肯相信,我却是不原放弃。
他扭头下山,脚步从容,神情镇定,瞒不过,一串念珠在指间疾速拔动,污骨秽囊也好,至少藏得住底子里的虚。左右不过,一种出众的姿势。
就当是傲然地走了。
夕阳如血,映得僧人背影遍体红光,踌躇满志地赴一场死约,不错,所谓色相,皆是幻影。她贪恋声乐之好,而他何尝逃得掉,明唱佛祖心经,暗渡私欲心魔。宿命天机?不如说人心枷锁,逃不掉,总要还。
【八】
她越发心安理得,索性长驻竹林,日夜盘绕在树顶,偶尔风大,离得太近,彼此间几乎呼吸可闻,但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琴师不知有约,来得勤,矗立时,岩岩若孤松挺拔;坐下后,傀俄如玉山将倾。目送飞鸿,手挥五弦,风风雨雨无阻,无欲无求至桀傲不驯。
——这才算是傲然吧,愈是简约,才愈超脱空灵。
天明时她听到异响,赫拉——脑手劲风凌厉,一物当头贯下。猛地弹起,翻身躲开,顶上大片庄严宝色赤红的翼,遮天蔽日。
恐惧,却又不吃惊,豁然间,神清气定,是什么始终梵唱如烟,万般纠缠、反复,万事的万事,大局一早注定。
离得好近,甚至看得到它嘴里一挑雪白的齿,额上如意珠。
突地张口长啸,轰然若春雷,穿云裂谷,鸣叫得好不苦涩。奇怪,它吃她,怎地比她还要悲伤,真做作。
于是打起精神显出原形与之斗法,濒临绝境,倒也没什么可怕!
金翅鸟身光赫奕,远看似火光冲天,白龙周身晶莹,映了四周颜色,便成了贯日长虹,穿梭在金光灿烂里,观之眼花缭乱。血红一片。
天地间气浪翻江倒海,神鸟巨龙,飞沙走石,烈焰簇拥黑箭,非要厮杀出个胜负明白。
糟!她还是争不过,眼角影子一闪,身上已中招,尖利的爪子扣在血肉里,吸得紧,抓得狠,她痛得一阵抽搐,泄力向下疾坠。
它低头跟她一起坠,如彼此抱紧如共生同长,寻到她颌下要害,张口啄住。
完了,从此灰飞烟灭。只是觉得疲惫,废尽心力蔽难求救,还不如及早重归轮回,别逃,别怕,别后悔……
转眼已被它按定在地上,红通通,软扑扑一堆肉,随呼吸微微的跳动,全身血污鲜美如酱,它张开了口,又闭上。
太诡异!
这已是第二次。
她突地灵光一现,明白了,竟然笑。
“你也快要死了,对吗?”斗胆向它,“迦楼罗终日以龙为食,体内早已积蓄满毒气,命终前诸龙吐毒,自焚而亡,今日你吃了我,只怕也活不长。”
金翅鸟沉默,昂然瞪她,不肯放手,也到底没有再咬下来。
她便在地上喋喋地笑,血流如注,它在想什么,她全部都知道。
宿命不复杂,欲望不复杂,复杂的只是犹豫与挣扎,何苦无奈幽怨,倔头犟脑,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样。
“你吃吧,你逃不掉的。”
她最后轻轻说。
仍不忘记转头看一眼,晚霞似锦缎,遮不严,掀起一角露出暮色晚意。可惜,今夜听不到琴了。
【九】
立在岔道口,她遇到僧人。
他不知遇到过什么,可能是强盗,也可能是野兽,身体残缺不全,伤口勉强挂住些碎肉皮屑。
“师傅好走。”她招呼,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血肉骷髅,模糊成一片。
再世相遇,彼此唯有苦笑,僧人合掌,这次,连佛号都省了。
何必废话,也不同路。往左,是阎罗殿,专收凡间魂魄;往右,是冥王殿,只司精魅灵仙。
她早已打定主意,看一眼,转身原路返回。
【终】
此后阴雨绵绵一连数天,琴师在灯下抚琴,忽见一人,身长丈余,穿黑衣束革带,沉默立于身侧听琴,仔细打量了许久,明白其并非人类,起身吹火灭灯,道:“耻与魑魅争光。”
黑衣人影子散去。
恰恰雨停了。
负琴而出,往西行十多里,苏门山腰处有一只月华古亭,偏僻残破,常闻间有强盗出没,杀人越货。本欲穿行而过,不知为何,突然停下脚步,四下细看,野地里景色荒凉,残桓断壁间杂草丛生,踟蹰间空中又沥沥下起小雨。
也罢,不如随欲而安,于是重新开启琴囊,竟是格外得心应手,乐声清冽响彻云霄。
正在得意。
突然半空中人喝采:“好!”
“什么人?” 琴师高声质问。
“故人。”
眼前一团黑影冉冉而起,黑衣人渐渐显形,隐在月华下,看不清眉目容貌,只觉得周身一层黑雾裹体,十分朦胧,轻轻道:“我本是离开人世的游魂,在世时喜好音律,偶尔经过,爱好先生琴技,音曲清和,忍不住现身一饱耳福。小人系死于非命,身体残缺不全,故不欲以真面目示人,请先生勿怪。”
琴师击节,道:“夜已久,何不一同共坐,形骸之间有甚么好计较。”
遂与之共论音声之趣,辞甚清辩。
兴致浓酣处,黑衣人叹:“小人有一句肺腑之话,不知可否明言。”
“无妨。”
“先生为人光风霁月,才虽高,保身之道不足,只怕不久也要与我一样共赴黄泉。”他一字字清晰道。
“那又如何?”琴师仰头细想,微笑,伸手抚摸琴身,神情间爱惜如宝,“我早知物有盛衰,而音律无变,生平唯有这张琴是至爱之物,毕生精力也悉数倾于此中,可惜总不能奏出与此琴相配的妙曲,既然死期将至,无可奈何,只是有些可惜。”
“哦?”
出乎意料,这样的人物竟也是有“欲”的,只是,还是那么简单。
黑衣人沉默,感概万千。
“小人倒有一曲,传自帝释天座下司乐之神,可否借先生的琴一用?”
恍惚地,回忆起那一日,忉利天,三十三锦绣天宫前,天女舞步婆娑,香气氤氲不绝,她睨了帝释天,眼波流媚,终日丝竹笙管,全为了他,如今想起来,原来,也是孽。
罢罢罢,都似受了诅咒,诱惑是孽因?莫若称之为孽果,避不开,执拗一早深种在血脉里,各人有各人的倔与犟,明知道不该沉堕,甚至厄运难逃,却依旧无法拒绝,饮鸩止渴似地,纵容自己化作扑火飞蛾,完成宿命。
“先生,此曲名曰《广陵散》,我教,你学,但需依我一件事,日后,至直死期,再不许传与他人。”
她凝视琴师,指下音乐娓娓流出,周身雾气渐渐散开,不自觉已露出血淋淋的面目,后者哪里辨识得出,一早已魂飞天外,欣喜若狂地,只顾记下音节。
佛祖有八万四千法门,各宗各派 ,走着去、轿子抬着去、骑马去、坐马车去……目的地都是一样。那么,欲望之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