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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地主之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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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很久一段时间,乔落再没见到那个人,尤唐那次之后也有段时间没来画廊,偶尔在的时候,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适时的机会,可是,就算有了,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可能真的是和小易说的一样“阶级层次的素养礼仪”,或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的是想太多了……
转眼五一节也要到了,春天就在这像拉锯战一样的见面,想念和忧心忡忡中度过,t市的天变得很好,不冷不热,正好是合适玩的时候。
学校五一放假,算上周六和没课的日子,足足有七天长。小易家就在t市的市郊,所以准备回家去。
她邀请乔落也和她一起回家玩几天,然后再一起来上学。但画廊里,尤唐并没有给他们假期,而是给重排了班,乔落安排在一号二号两天上全天,于是没有去成小易家。而寝室里另两个同学——张丽心和许季商量好一起出去旅游。这样一来,五一长假留在寝室的,就只剩下乔落一个人。
上班的日子还好,可两天班一上完,她的日子该是多无聊呀!
乔落好好计划了一下她剩下的五天假期——图书馆假期闭馆了两天,正好从三号开始,就老老实实窝在图书馆吧!她是学法律的,平时都是看些条条款款,刑罚、犯罪什么的。这些像是天天吃的东西,有时真的很让人腻味。这个假期不如就换个口味,调剂调剂!
三号上午,乔落睡了个懒觉,快中午才爬起来吃了个早中饭,然后去图书馆。
她扫到了一本旅行笔记——《我就是想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看名字就一眼吸引住了她的眼光。
书里讲的是一个22岁的女孩儿自述的旅行故事。她在研究生最后一年,决然放弃了优渥的工作合约踏上了旅行的路。从西伯利亚的火车,到世界上最北的村落去露营。
她说:“做一个正常人才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呀!”
乔落的心有点点悸动——她自己一直都是标准的好学生,生活无趣的厉害。但可悲的,她从没有这样停下来的勇气。
她的生命之中一直缺少这样的勇气——
小时候爸妈海难,抛下她走了,她不得不接受成为孤儿的现实;
到了三伯父家,看着别人家一家亲,她只能接受自己是外人的现实;
三伯母偏心明显,三伯父也只能偷偷对她好,她也就接受了童年早熟的现实;
再后来,许孟霖出现了,像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救世主,但他又不明不白的走了,很伤心,但乔落除了选择接受还能做什么呢?
再到了读大学,为了以后好找工作,三伯母不让她选自己一直想读的中文系,让她把法律改成了第一志愿,她依旧接受了……
乔落悲哀地发现生活中有很多事,不是争取就能改变的,与其拼个头破血流,还不如早一点选择接受,给自己多一点适应的时间。
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她不想去争取,只是她没有足够的实力,比起那些宣称自己是生活面前的强者的人,她自己的力量太小了。她只能走一条相比之下要好走些的路,等走稳了,才有飞起来的可能。
到了傍晚乔落才从图书馆出来,书还没看完,她借走了这本书,准备吃完饭回寝室再继续看。
傍晚的夕阳静静地洒落在校园里,现在是假期,整个学校显得比以往要宁静许多。此时恰是五月,春意阑珊,夏天即至,校园里的树皆是葱茏幽绿,生机盎然。
橙色的夕阳映在绿色的树叶上,远远看上去的确像很多书里写的那样泛着一层金色。渐渐走近,沐浴在晚霞中的叶子愈渐变幻成红褐的颜色,显得深沉厚重。
图书馆门前的这条路叫做“季秋”。
x大是文科院校,书香气很浓,这一点从路名就有所体现。学校里各种路的名字都只有两个字,而且很文艺,各有各的典故出处。
“季秋”是到图书馆的必经之路。路的两边种着香樟和银杏。香樟四季常绿,之中还夹杂着红色的叶片。
而银杏夏绿秋黄,到了冬天便只剩下褐色的枝干,但正是因为如此,一条简单的路四季都变换着不同的景色,而且各有千秋。
她专门查过,“季秋”是指秋季的最后一个月。
古人云:“季秋之月,日在房,昏虚中,旦柳中”,骚客说:“纵横天际为闲客,时遇季秋重阳节”。秋天的最后一个月过了应该就是冬天了,人们说,秋实冬藏,但季秋之时应该已没有了秋天的厚实收获,而更多的,是有冬天的苍凉。
学校应该是个朝气向上的地方,但与这条路来说,“季秋”不是一个苍凉的季节,而是一个美到极致的时光——青黄交错,其间闪烁着几点红色,无限风流,难以言表!
但此时却还只是五月,银杏树还只温柔的舒展着嫩绿的叶子,香樟的叶片已然是油绿精神,一深一浅也韵味十足,尽展生命的姿态。
她从树下走过,想到前几天看书上讲——古时女子一月踏雪寻诗,烹茶观雪,吟诗作乐;二月寒夜寻梅,赏灯猜谜;三月闲厅对弈。四月曲池荡千,芳草欢嬉;五月韵华斗丽,芬芳满园;六月池亭赏鱼,池边竹林飒飒作响;七月菏塘采莲,泛舟湖上;八月桐荫乞巧;九月琼台赏月;十月深秋赏菊;十一月文阁刺绣;十二月围炉博古。
乔落一向喜欢这些,当时就记下了,现在走在路上突然想起,觉得比当时读时还有更有韵致——此时,应该是古代韵华斗丽,芬芳满园的时节,走在一条文阁刺绣之时最美的路,突然觉得自己好是附庸风雅一番了。
她继续脚下的路,还原应有的速度。刚刚虽是没有傻傻的站在树下欣赏,但悄悄用缓下来的步伐来表达自己的喜欢。放假了,校园里人不多,可这样,还是让她的心里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嘿!你好!”这时,有人向她打招呼。
仿佛天降一般,乔落不知他从哪里来的,突然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噢!先生是你!”她有些惊讶——她也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过他,感觉像是久到已经记不得时间了。但当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乔落又觉得,他们最后一次在街头遇见仿佛就在昨天。
“对呀,是我。”他嘿嘿地笑回道。
今天他穿了一条褐色的休闲裤,上面是一件白衬衫,衬衫轻薄,很随意的扣着三两颗扣子,可以看出里面墨绿色的T恤,衬得他好像比平时要白些,这样看上去,怎么看都像学校里的一个师兄,甚至比好多师兄显得要清爽朝气多了。
想到平时学校里有一些男孩子还只是读大学,便已显得老气横秋,还有的走着花样美男路线,更多的一眼看上去便是“宅男屌丝”一枚,可总归“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乔落总觉得他现在这样的形象才是心目中的认为的师兄。
“怎么了?”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乔落微微一惊,有点小尴尬地回过神,捏了捏手里的书,脸还是那个有些热:“您今天看上去很青春。”
“我平时看上去很老吗?”他皱了皱眉,表情有一些幼稚,但转瞬即逝,乔落看见了,在心里偷偷地笑。
“您大学毕业好久了?”
“嗯……”他微蹙了下眉,有点窘迫,“这样一说,是有好几年了……”
“那刚才的问题就没有什么必要回答了吧?”她回道,虽有好几年,可现在看上去怎么比大学生还大学生?别说时间对待他也会软下手……
一时安静下来,显得有些尴尬,她想着问到年龄的问题是不是有些不礼貌了。
看着他安静地看着自己,她的心也火烧火燎起来,于是又找些别的话来说:“对了,您怎么来我们学校了?”
“哦,来这儿办些事。”他回道。
“五一’都不给放假呀?”
“嗯,没有。”
“是吸血鬼的资本家?”她说道,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别的地方,总觉得再这么对视下去,自己铁定会像小说里写的急火攻心,七窍流血,倒地暴毙。
“我是为自己家打工。”他解释说。
“那更是吸血鬼了!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她笑了笑。
他听了,也哈哈地笑起来,忽然恍惚间,乔落觉得他背后的天空,好像不是黄昏日落,而像是旭日东升。
“你请我吃饭吧。”突然,他说道。
“什么?”乔落怀疑自己的耳朵!
“地主之谊,到了你们学校,你不是主人么?”他勾了勾唇角,脸上不知道是霞光,还是泛起的红。
乔落晕乎乎的点头,说:“是。”然后鬼使神差的和他往校门外走去。
乔落走在前面,他跟在她的左边,一路上也没什么说,感觉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走就足够了。他不时的低头看身边的人,有的时候和乔落看过来的眼光相遇,两人又一笑,然后各走各的路,不同的是乔落专心看路,而他总有一丝目光落在乔落的身上。
她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已超越了迷恋……
很多年以后,她在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会做一些自己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会这样无所顾忌的为了他放弃自己原本顺畅的人生拼一次?也许是见到他第一眼的心慌,也许是因为这一刻悄悄地瞥眼……总之,她不曾后悔。
“你爱过一个人吗?”面对别人的质问,她反问。
“当然。”
“那你应该理解,或者你没有我这样刻骨铭心。”不论他是残疾,他神经失常,他被全世界认为是另类的,我就是愿意,并且心甘情愿的和他在一起。
他们不懂,他们也没有过她所有的痴醉和眩晕。比起这些,心痛又算做什么?
“就这儿吗?”他指了指这家店。
乔落点了点头:“你说让请客,又没说请哪里。”
老板过来擦了桌子,递给他们两张菜单,她示意他坐下,并说:“这家店虽然装修简单了些,但东西做得真的不错!”
他没有理她,乔落抬头一看,他正埋首在菜单里。
这家店其实是一个住宅楼的二楼,是一个简单的小户型家庭住房改成的小店。
这条街上这样的店很多。别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x大附近,很多店子其实都是老板“因地制宜”个体经营的小店,装潢也相当简单。
就同这家店一样,支了几张桌子,摆上几个凳子,用的也是自己的厨房,便可以开张营业了。但这些并不影响这里的东西做得很地道好吃。
乔落写好自己的单子,然后问他:“你点什么?”
“和你一样好了。”
她将小炒一大一小要了两份,又在写了两个菜递给老板。
“你经常来这儿吃饭吗?”他问。
“不常,吃食堂比较实惠。”
“生活费经常不够花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看你还在画廊打工,而你们老板看上去是个阔少爷?”他促狭的眨了眨眼。
“有钱人再大方也逃脱不了一个生意人的本质。再说,我打工也不全是为了勤工俭学。”
“还为什么?”
“为了充实生活。我是学法律的,但其实我并不是真心喜欢这个专业,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让我的生活不那么无趣。法学很枯燥,我得给自己找点调剂。”乔落脱口而出,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待这样只简单打招呼的人会这么容易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枯燥?你不喜欢吗?”
“是的。”
“那你喜欢什么?”
“中文。”她回答,“你呢?您读大学的时候是什么专业?”
“主修的是金融,其他也有涉猎。”
“其他?”
“嗯,像现代数学,材料,物理什么的。”
“天!纯理科生!”乔落惊叹。
“你呢?纯文科生吧?”他笑了笑。
“不,恰恰相反,我是读理科的,只是真正喜欢的一直是文科。”
“这又是为什么?喜欢却不去学习?”
“因为我三姨说,理科就业面要广一些,当时分科的时候硬是让我选了理科。这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中国就业压力大,生活由不得我这么任性。”她低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说道。
他又蹙了眉,面有疑惑。
“怎么了?不能理解?”
他点了点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能请你抬起头来说吗?很抱歉……”
“好的。”乔落抬起头,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说:“很多人都不理解,但很多人站在我的角度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人都是会这样,看着别人做事的时候总会想法很多,但到了自己身上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
“很深刻啊。”他又笑。
她吐了吐舌头:“书上看的,也是别人说的话,顺便记下的罢了。”
“如果你想,就一定要去做。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因为,生活的最重的负担不是抗争,而是遗憾。”他拿起桌上塑料杯子,“为了梦想。”
“梦和梦想是不一样的。”她也举起杯子,却没有碰过去。
“一字之差,‘想’与不‘想’全在个人。”他将杯子移近,还是和她的杯子碰到了一起。
乔落看着他闪光的眸子,心里猜想——他的梦想会是什么?
老板端上来他们点的东西,然后他们便专注在自己的食物上,没有再说话。
吃完之后,乔落又带他到另一家差不多的小店里去吃串串香和麻辣烫。
他们站在街边吃串串,辣到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劲儿的吸气。
“你也不像能吃辣的,怎么还点这么辣的东西?!”他嘴巴通红,看着手里的东西皱起了眉。
“尝试!嘶——”乔落吸了口气,“别人说交朋友的话第一次见面千万不要吃饭,吃饭千万不要吃辣的东西。嘶——我平常都没试过这么辣!嘶——”
“那你为什么带我来这儿?嘶——点这么辣!嘶——”
“不知道,就是试试。嘶——嘻嘻,谁让你找我请你吃饭?”
“好啊!对待国际友人这么不友好!你破坏的可是国际形象!”
“你不是中国人?”乔落的脑袋里蹦出一些类似“欧巴”、“思密达”和“あなた”、“さま”的想法。
“嗯……不全是。我们全家其实都是中国人,但都来自国外。”
“华侨?”
“嗯……华侨是指旅居海外的华人,是没有所在国国籍的。我们家是有的。我的是比利时,所以,我应该准确说是比利时人?”
“比利时人也不怎么吃辣吗?咳咳——”乔落喝了口水,结果呛了一下。
他递给她一方手帕:“吃不吃辣和是哪里人没多大关系。我爸妈家吃得清淡,我爷爷家口味就重很多。”
“你们家人还不住一起呀?”
“嗯,我爷爷在德国,我爸妈住比利时,但不跟我住一起。”
“哇!这么远!那走亲戚都麻烦啊!”乔落感叹,转头望着他,嘴唇发红,显得薄薄的嘴唇有些微肿。
他哈哈笑起来:“我们不常走动!”
“那比利时有什么好吃的吗?”她又问。
“很多呀!阿登高地的梅酱兔肉、waterzooi(根特鸡汤)、法兰德斯式的芦笙!还有好喝的啤酒,trappist简直棒极了!还有巧克力和淡菜薯条,都很不错!”他红着嘴巴,笑得很开心,“你要去比利时,我一定好好款待你!”
“这么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让你尽一次地主之谊?”乔落擦擦嘴,看了他一眼,提议说,“我看我们还是换别家吧。”
他哈哈的笑着点头,乔落伸手在口袋里摸钱准备付账。
这时一辆车在他们后面按起了喇叭,他依旧站在那儿毫无察觉,乔落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裳,他还一脸茫然。
“小心后面的车。”她提醒道。
“市区不是禁止鸣笛的吗?为什么在学校这里还是不规矩?”
“没办法,中国的执法力度还没有好到边边角角,加上很多法律形同虚设,实质上是一种‘软法律’,完善的法律体系依旧在建设中。”
“其实道路的宽度不是很合理也有一部分原因。”他顿了顿,“不只是这些,像学校周围其他的一些基础建设也不是很好。比如你有没有发现,x大周围是没有盲道的?”
她想了一下,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盲道。
他又继续问道:“可你不是不喜欢法律吗?可是碰到问题为什么还是第一反应依旧是往法律上想?”
“这不是正常反应吗?”乔落很疑惑,“那你觉得我应该会有怎样的想法呢?”
“嗯……比如想到‘天地万物,唯人为贵’,然后感叹‘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或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或者老孟的那一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天呀!你不是外国人吗?”乔落惊讶了!
“这不是正常想法吗?法律人以法律的角度思考社会问题,搞文学的不应该会想到治国的经典吗?”他惊讶地反问。
“可你不是外国人吗?”她又问了一次。
“这和我们现在讨论的有什么关系呢?不可以瞧不起国际友人的。”
“当然不是,只是你让我都觉得自己为国家蒙羞了。”乔落拍了拍脑门说。
“好吧,快结账吧!老板娘要等不及了。”他笑着用眼睛瞥了一下,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那个大妈真的正瞧着他们。
乔落扬起手示意了一下,老板娘随即也笑得像花儿一样赶过来。
她递给她一张五十,老板娘的脸瞬间晴转阴。
“妹儿,换一张吧。”她把钱递还给乔落,说道。
“怎么了?”乔落接过钱,拿在手里仔细看——怎么会是张□□呢?!
“别看了,我摸过的钱比你吃过的饭还多,验钞机都未见有我这个老江湖准的咯!”
她只好又重新换了一张钱给她,然后看着那张五十□□愤愤不平起来。这是刚刚那家老板找给她的,现在对着光仔细一看,发现真的是一张假得不能再假的钞票。
顿时,乔落刷的一下觉得相当火大,很想去找那个老板理论清楚,但还是默默的将钱塞回钱包里。
“为什么不去找那个老板理论一下?”他拽住她说。
“他会认么?”她回道。
“可是,我觉得你需要去试一下,我陪你去。”说着,然后拉着乔落向那家店走去,她在身后跟着他的脚步,心里有了些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