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珊》危杉月

4、第 4 章

　　我不知道自己再次走进这条幽深小巷的时候，会如此的百感交集。
　　很清楚自己会再次出现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像以往二十三次的到来一样，如履薄冰般一步一步走的小心，在一家破旧的屋子前驻足，倾听里面传出的声响，也许是锅碗瓢盆的交错，也许是饭后聊聊的家常，静静的听一阵，然后满足的离开，从不惊动里面的人。
　　二十三次里只有一次意外，就是上一次慌乱中我掉落了一把淡紫色的伞。
　　这次是二十四次中的第二次不同。
　　我依然走得忐忑，只是没有了往日的蹑手蹑脚，来到门前我吸了口气，屋外的晾衣架上垂下一根绳子，悬挂着一把淡紫色的伞，伞面很干净，像是摆在商店等待顾客挑选一般，尽情展露自己的与众不同，微风拂过，它就应着韵律轻轻飘荡，像淡紫色的蝶。
　　彷佛在静静等待，等待自己的主人有一天会把自己取回。
　　我的手指滑过柔软的绸布，心被细细尖尖的刺插入。
　　身后响起了单海淡淡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他出现在我的身后：“妈猜到这是你留下的，所以就洗刷干净放在这里，说为了以后能让你悄悄带走，不会尴尬。可这么久了还在这里……一把伞又有什么在乎的呢？”他叩响了破旧的大门，像往常一样喊道：“妈，我回来了。”
　　里面应了一声，那声音还是那么慈祥，只是比记忆里的又苍老了几分。门被打开，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闪一下，又进去了，说着：“记得把门关好，我正炒菜，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我都快饿死了——”故意拖着长音表达自己被饥饿折磨的感觉，冲进厨房对着杯子就是一阵牛饮，喝痛快了就随手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水珠，吸着鼻子说：“好香啊，口水都流出来了。”然后立刻会遭到呵斥，虽说如此，语调依然是柔和的：“这么大的姑娘，也不注意点儿形象，以后没人要可怎么办。”
　　我从后面抱住那个瘦小的身子，把下巴在那肩膀上蹭来蹭去：“这不是有妈在嘛，没人要，我就跟妈过一辈子。”
　　“好，好，妈养着你。”回头看我的眼神，满是溺爱。
　　往事瞬间流过脑海，将那不大的空间满满塞住，一幕一幕，如同电影中的快镜，迅疾而又真切的上演。忽然涌起一阵冲动，想与过去的二十年里一样，径直的走过去从后面深深的抱住那个无比熟悉的背影，然后，再也不松开。
　　可是，理智压抑住了感性。
　　太阳穴狠狠的跳动着，这一次，我没有用手指按住。
　　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原本就瘦弱的身影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倒下一样，单海赶忙跑过去，扶着她问：“妈，是不是病又犯了？”
　　她拨开单海的手，摇摇头：“老毛病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赶紧把手洗了，就可以……”她的眼睛瞥到了后面如影子般站立的我，忽然视线就被钉住了，再也无法移动分毫，后面半句话被生生扼在咽喉，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望向她，她注视着我，目光在空气中纠缠，躲避，如藤蔓植物迅速生长，转眼就充斥了狭小的空间，柔软的枝条触碰着我的脸，温柔的让人的心也变得柔软。
　　我踏进来，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嗫嚅了半天说：“……您歇着，我来做饭吧。”
　　手指一接触那油腻腻的锅铲，心里莫名的安定下来。记忆的闸门渐渐开启，便如泄洪一样不可阻挡。曾经有个穿着洗白的牛仔裤的女孩儿翻炒着锅里的菜，身子却不安分的扭来扭去，哼着不着调的歌，兀自快活。现在我站在这里，虽然与那女子有着一摸一样的面孔，但那快乐，却再也回不来。
　　那妇人呆了半晌，有些回过神，有些慌张的说：“怎么能让岚岚……叶小姐做这种事情，让我来吧。”
　　叶小姐这个称呼在我身体的深处狠狠的划开了一道口子，然后那伤口就越来越大，彷佛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的声音礼貌而平板：“您身体不好，就让我来吧。”然后看了一眼单海，他会意的把母亲拉到旁边休息。
　　可她仍然很不安心。
　　只有两盘菜，却已经占据了斑驳的木质桌子的大半个地方，再放上碗筷，就撑得满满的。三个人相对无言，谁都没有动筷子。
　　“怎么，我做的饭菜不好？”我牵扯了一下嘴角，勉强做出调侃的语气，却有些揶揄的味道，自己率先夹了菜，刚放进口中，眼泪立刻模糊了视线，我微微偏头强忍着把泪水咽下，掩饰的说：“咸了……”声音却已然沙哑。
　　单海开了口：“妈，姐听说您身体不好，专门来看您的。”
　　妇人笑的略略疲惫：“人年纪大了，就整天出毛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情绪慢慢平复，“有病还是要尽早治的，我听单海说您经常咳嗽，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长时间持续的干咳，可能是肺结核。
　　她还想拒绝，我起身说：“明天上午九点，我会开车来接您去医院做下检查。那……我先走了。”
　　不去看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我迅速出门，然后把门紧紧关上。靠住大门，我剧烈喘息，肩膀上下抖动，彷佛刚刚跑过越野，心跳得迅疾无法控制。良久，我才平静了呼吸，从绳子上摘下那把曾经被我遗失的伞，却抓不住遗失在这里的时光。

　　检查的结果喜忧参半。
　　我拿着化验单据叮嘱单海：“她得了支气管扩张，是慢性进行性疾病，以后少操劳，少吸油烟，加强营养……”单海不停的点头，一一记下，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件重要的事，几天来一直缠绕在脑海，挥之不去，看了看在长椅上安静坐着的孱弱身影，我低声对单海说：“出来，我有件事想问你。”
　　外面的阳光尽情挥洒，把医院的线条涂抹成金色，前面绿油油的草坪修剪的整整齐齐，越是在阳光炙烈的天气，越是生机盎然，努力的吐出丝丝叶芽，嫩的像要滴出水来。
　　我眯着眼睛适应了下阳光，忽然没有勇气面对高出我两头的少年，低低的发问：“我父亲当初给你们的钱，是不是没有接受？”
　　当听到他简单的肯定后，我莫名的喜悦，开心的想要流泪，却又感到隐隐的酸楚，在身体某处不停歇的跳动。
　　“为什么……”
　　“妈说，拿了钱就好像在卖自己的孩子一样。”
　　简单的回答，单纯的理由，因为简单所以不会误解。
　　我忽然很想扇自己耳光。
　　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我固执的相信是阳光太过刺眼的缘故。心被感动涨的满满的，像是被注进了过多空气的气球，随时都会炸裂，所以眼泪如渊源不断的泉水流出，让紧绷的心一寸一寸缓解。
　　“怎么会……那么傻……”我反复念叨着，只得这一句话。
　　转身回去，看见长椅上安静坐着的那个羸弱的影子，脸上依稀残留着年轻时代的美好，可被无情的岁月过早的带走，第一次惊觉，应该是中年的她竟有着那么多苍老的痕迹，像是时光对她分外刻薄，迅速剥离属于她的美好年月。
　　那头发，有多少是为我而白？
　　那皱纹，有多少是为我而长？
　　那从不奢求回报的付出宛如一道道无形的丝线，一层一层，交织出细密的网，把我温柔的包涵，不受风雨，长得无忧无虑，快乐得没心没肺。
　　一旦被暴露在空气中，我就惊恐万分，指责她对我的伤害，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注视我的眼神是怎样的悲切。
　　我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她的面前，握紧她粗糙而又瘦小的手，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迎着她诧异的目光，我哽咽的叫道：“妈……”透过朦胧视线，看到两行眼泪缓缓流下，却笑得温柔的脸。

　　我紧紧盯着桌子，像要把它看得变回树苗，破土成长。
　　上面静静躺着两张机票，目的地是韩国首尔。
　　我抬头看了看机票的主人，喉咙有些发干：“这是……什么？”
　　他不解：“机票啊。”兴奋的接着说：“认识了这么久，总该回去见见我的父母吧，他们都很想见你的，已经决定举行家族宴会来欢迎你。”
　　如果是以前，我会毫不犹豫的把自己打包寄到他家大门口，可现在，我迟疑了。
　　笑容渐渐从他脸上消退，他明亮的黑墨眼睛看定我：“怎么了，你不愿去？”
　　我很明白，在安孝希的家族宴会上露面意味着什么，像他这般家世，不会轻易带女孩儿回家拜见父母。
　　艰难的吐出几个音，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沙哑：“我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意思？”他打断了我的话，语气依然平静，但就彷佛地震前夕的大地，虽然看起来与平日无异，地下深处已经岩浆滚滚。
　　“我……”
　　他的拳头在桌子下面慢慢握紧，“我们约会这么久，我觉得你应该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我不是在玩，还是……”他看我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受伤的痛觉，“你在玩？”
　　我摇头否认，“我很认真的想过，若是一个星期前，我会毫不犹豫的放下这里的一切跟你回去，还会觉得自己很幸运，但是现在，这里有了牵绊我的理由。我要照顾妈妈，还有弟弟。我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
　　很明显，他并不是很明白。
　　“你到底欠了他们什么？值得让你放弃这么多！”
　　我嘴唇向上挑起微微的弧度，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微笑：“他们抚养了我二十年，你说我欠了他们什么。”
　　我的头垂下，有泪水浮上眼睛，“如果是有钱人家，这可能不算什么，可他们很贫苦，单海的父亲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支撑，单单是自己的孩子已经抚养的艰难，又加上了一个被丢在路边的弃婴，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悲伤堵住了喉咙，我的双手遮在脸上，肩膀剧烈抖动。
　　有双臂将我环住，耳边传来温柔的低语：“哭出来吧，心里会好受一些。”
　　我趴在他的肩头，把价值不菲的西装蹂躏的惨不忍睹，“妈妈把我抱回去的时候，正怀着单海，丈夫过世后，她硬是一力把我抚养成人，待我比犹胜过亲生儿子。我怎么还她……”
　　远远不止。
　　我泣不成声，眼前浮现出了那个下着阴冷小雨的天，一直纠缠不休的噩梦再次无比清晰的回放，但已没有了令我胆颤的温度。
　　单海站在我面前，高高的身影把阳光严严实实的遮挡，我像是被笼罩进他的影子，仰起头，看不见他的轮廓。那时的他，变得很陌生，与那个大声喊我姐姐的少年判若两人。
　　“你走吧，你走了，我们才会更幸福。”
　　彷佛被人狠狠扼住喉咙，我陡然失去了呼吸的力量。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就像久旱的土地，一寸一寸露出巨大的裂缝，宛如一道道骇人的伤口，直直的对着上天，触目惊心。
　　他哀怨的表情划破了阳光不达的阴影，深深印刻在我的眼中。
　　“你在这里，始终是我们的负担……难道我不说，你就不明白么？”
　　我的视线偏离一个角度，从他的身侧穿过，看着后面那个瘦小的身影，期望着听到她的挽留，僵持着，一步也不肯后退，却渐渐失去了对峙的勇气，我绝望的注视着她低头不语的影子，最后转身离开，像是舍弃了前半生的时光。
　　我痛恨他们在金钱面前的软弱与妥协，舍弃我如同不要的旧物，不再看上一眼。
　　可我却如此迟钝，只顾沉浸在自己虚幻的被人背叛的恼怒，而没有注意弟弟哀怨的眼睛中是不忍，深深低下头的养母大滴大滴滑落的眼泪。
　　“那种话，妈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所以她求我去说。”在医院的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弟弟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家庭的窘困已经让这个本该肆意挥洒青春的少年过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有着与自己年纪不相符的老成。
　　“妈说，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应该回去，做回豪门仕女，不该拖累着你，让你跟我们一起受苦。”
　　我本该早点想到的。
　　那么心底良善的妇人，能把路边的弃婴带回家中，视为己出，又怎会贪图钱财，视我为包袱。
　　可惜那时的我，被恨意蒙蔽了双眼，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要弥补，趁着一切为时不晚，我要补救自己犯下的过错。
　　安孝希耐心的听我抽抽嗒嗒的倾诉，不时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抚慰我起伏不定的情绪，低声说：“跟我回韩国，一样可以照顾他们的，你可以寄钱给他们，或者，把他们接过去。”
　　我没有回答。
　　他们需要的，并不是钱。若单纯的为了钱财，当初就会收下我父亲开出的天价，从此吃喝无忧。
　　我闭上眼睛，感到身心俱疲，全身都没了力气，像是被抽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揉了揉微微红肿的眼睛：“你先回去吧。让我……再想想。”
　　他点头，并不强逼。他从来都是懂得进退分寸的人。
　　似是无意，那两张机票他并未带走，依然安分的躺在那里，时时提醒。

　　我从未见过亲生母亲。
　　确切的说，我从没有在她活着的时候见过她。
　　生母对我而言，彷佛是个不相干的人，完全陌生，次次注视着父亲书房里悬挂的母亲的画像，与观看蒙娜利莎并无二样。
　　即便如此，每次到来，我都会在母亲画像前久久站立，眼神不错的盯着画里美丽女性优雅的面庞。
　　父亲很欣慰，他认为我对母亲怀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而对父亲的敬畏，我不敢，也没必要告诉他其实我是在努力寻找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人家常说，血浓于水。报纸杂志上常说，有失散多年的父子相见，儿子就对父亲有着异样的熟悉感，甚至不需别人相告，便知道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是自己的至亲云云。我在考察这种说法的真实性。
　　就像此刻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个优雅而又带着淡淡忧郁的女子，依然唤不醒体内的血脉联系。
　　那女子似笑非笑，微微弯起的眼睛也不像在看自己的亲生女儿。
　　“有事？”
　　身后响起了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宛如苍茫的江水，源远流长。我回头，看见威仪的男人走进来，点头：“嗯，有些事情想和您商量。”
　　他在上等红木的桌子后面坐下，与我相隔约三米的距离，并不是很远，但因为隔了张桌子，让我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和他谈生意。
　　他先开口：“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
　　他向前偏了下身子，像是要拉进我们之间的距离，双手在桌子上交叉，他看着我，字字清晰：“你和那个韩国人，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我怔住了。
　　时间陡然凝结，定格在那句话的尾音，再也不肯向前迈进一步，像是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来反应其中的意思。
　　我睁大了眼睛，血液里彷佛揉进了大把的碎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