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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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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我从落地镜子里看见一个头发蓬乱眼睛微红的女子,皮肤有如夜夜狂欢般的暗哑,我右手撑在坐起来,感到一片温湿,抱枕上有着未干的泪迹。
以前遇到不开心的事,我会选择大吃一顿,然后蒙头大睡,颇有点睡到天荒地老的味道,待到我眼睛闪亮,精神饱满起来的时候,又会像初生牛犊一样冲的奋不顾身。
我以为所有的烦恼都能在大吃大睡中消失到九霄云外,可事实证明并不会让我这般如意。
心好像被顽皮的孩子拆散的玩偶一样碎成片片,然后又拙劣的补在一处,用名叫悲伤的线左右缝补,稍稍牵动,便痛的刻骨铭心。
我打起精神去上班。
桌子上摆放着大捧开的张扬的玫瑰花,散发的清香将整间办公室渲染的如同春天的花园,我在将花朵摆成喜欢的造型,有人敲门,我回头,看见安孝希笑的一脸明媚的走进来。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昨晚没睡好?”
我简单应着:“嗯,高兴的睡不着。”
他露出一副被老师夸张表扬的小孩子的满足表情。
我一指前面的椅子:“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摆出审问疑犯的架势,“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句话将作为呈堂证供。”不去理会他疑惑的神色,我面无表情:“第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
他偏头看了我一会儿,不解:“在江小姐的舞会上啊,怎么了?”见我不说话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他彷佛明白了什么,露出狡黠的笑:“两个人正式自我介绍才能叫认识吧。”
“那好,我换种问法,你什么时候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的?”
“叶小姐的大名全城无人不知。”
我一拍桌子:“大胆刁民,再不从实招来,小心本官大刑伺候。”
他沉默半晌,忽然怯生生的抬头看着我:“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绝倒。
在我的逼问下,安孝希才说出了实情。
“我很早很早,就认识你了。”这个开场白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静静听着。
安孝希平和的声音娓娓道来,他的眼眸闪烁着星辰的璀璨,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我来中国已经五年了,学了一年中文后就经常拿些杂志看,不是很懂,看得似是而非,全做消遣。很偶然的一次机会,我看到了一篇很短的文章,立刻被那文字深深的吸引,甚至是翻着字典一点一点读下来的,作者的名字是——夜阑珊。”他深深看向我的眼睛,像是在看我,又像是穿过所有的阻碍,穿过了时空的横亘,回到了初次幻想这个署名夜阑珊的作者是个怎样的女子的时刻。
“真的是一时冲动,我向那家杂志社打听了你的一些情况,很忐忑的来到你所在的大学。”他笑一下,像是微微嘲弄当时的自己,“我很想认识你的,可是当我一看见你背着大大的书包从面前走过的时候,我竟然立刻转身离开,有点逃跑的感觉。”
嗯……难道我如此令人望而生畏?怪不得大学四年竟没有一个男生示好。
“第二次去找你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向你做自我介绍,可看见你穿过操场我又胆怯了,鬼使神差的跟着你一起去了图书馆,看着你时而翻开厚厚的书,时而奋笔疾书,有时会皱眉的表情,我就不想再去打扰你,就一直坐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我会收集你所有发表的作品,闲暇的时候就远远的望着你,我在等着自己有一天鼓起勇气向你走去,也在等待有一天你会回头看见身后的我。”
他的声音低下去:“可你,一直不曾注意远处的我。”
别人说女人是感觉敏锐的动物,这句话被我成功驳倒。
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也并未太过在意,若不是江明丽,我恐怕会再次把他归入路人甲乙丙丁的行列。
我真的是如此迟钝的人,须得旁人提醒才能注意一些人,明白一些事么?
我不愿承认。
心口又开始有扯动的痛感,我把手指紧紧按在一跳一跳的太阳穴上。
记忆里有着这样一个少年,和安孝希相似的高高个子,他的表情,哀怨如同现在的安孝希。
“你在这里,始终是我们的负担……难道我不说,你就不明白么?”
我执扭的一直看着他,一直一直不肯退让,最后,彷佛是谁无情泼出冰冷的水,我眼中的火焰,挣扎着跳动了一会儿,消失黯淡了。
被安孝希关切的询问声唤醒,我艰难的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告诉他我没事。
“如果不舒服就回家休息一下。”
我摇头谢绝他的好意。赶走回忆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自己连回忆的时间都没有。
一连几天,无所事事。
以前有江明丽拉我东奔西跑,参加永远不会完结的派对,倒也忙的充实,现在猛地轻闲下来,反倒有些不适应。
当我看见手机上的来电闪着江明丽的大名时吃惊非小。
“喂……”底气明显不足。
“晚上来我家吧,叫了很多人,大家一起玩的痛快。”
我的惊异不亚于看见侏罗纪时代的恐龙满大街溜达。
“……哦,好的。”
她停了一下,说:“喊上安孝希吧,人多热闹。”
“……哦,好的。”我彷佛是留言机,只会重复这几个字。
当我和安孝希一起出现在厅堂,面对举着酒杯的江明丽时,大家说不出的尴尬。我讪讪开口:“我以为,再也不会受到邀请了。”
“别误会,”江明丽冷冷的回答,语气恨恨的,“这绝非我所愿。是令尊答应贷款给我们,解决了资金周转的困难,举办这次宴会也是为了答谢令尊的帮助。”她顿了顿,无不揶揄:“令尊对你这个失散多年的女儿真是关心,为了你,连这么有风险的资金都肯贷给我们,令人羡慕。”
我呆呆的半天没反应。
后面冲过来一人,一把拉住我的手,热情的摇着:“杉岚啊,几天不见又变漂亮了。上次真是谢谢你送明丽回家。”
我微笑:“江伯伯,这都是应该的。”
江叔达笑的爽朗:“我跟你父亲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你和明丽私交甚好,让我们看了也高兴。对了,你父亲也来了,看见我们两家关系这么好一定开心。”
我意外的愣了一下,旁边的安孝希陡然紧张。
我和安孝希穿过人群,来到大厅的一角,一个两鬓斑白却极有威严的男人坐在那里,旁边有人笑的谄媚,他只是微微点头,很少开口,见我走来,旁边的人很识趣的离座,腾出空间让我们父女交流感情。
“爸……”这一声叫的无比干涩。
他依然微微点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我身侧紧张的像被老师第一次提问的学生,语气平平的开口:“这就是你交的男朋友?”
安孝希急忙打招呼:“伯父好。”
父亲只是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个圈子里的”就不再过问,有种让我自生自灭的意味。
我反倒松口气。对这个威严压顶的父亲心怀畏惧,苦于不知如何向他介绍,现在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了,看得出来,父亲对安孝希印象还不错。
我很早就告辞回家。
并非不开心,安孝希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认识,聊的气氛甚佳,只是一抬头都能看见江明丽远远望过来的愤恨眼神,我实在顶受不住这般压力,起身告辞。安孝希也向他的朋友打了招呼,送我回家。
在楼下和他道了晚安,正准备上楼,旁边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慢慢的映进我的视线,我睁大了眼睛盯着来人的面孔,忽然窒息的感觉如巨浪一般扑头盖脸的袭来,手一颤,钥匙哗啦啦的落地,在黑夜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安孝希警觉的跑过来,将我拉至身后,对着来人说:“你想干什么!”话一出口,他也有些愣住了,眼前的人虽然个子很高,却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正是青春洋溢的年纪,不像居心叵测的人。
我拦住安孝希,缓缓走到那人面前,暗暗咬牙走出每一步,尽量走的安稳,停下来,不敢对视他的目光,眼神稍稍下移,看着他线条俊朗的下颌发问:“你……有事?”
那少年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发出了一个声音:“姐……”
这个音节猛然撞击着我的心房,将并未痊愈的伤口狠狠撕裂,可以清晰的听到鲜血汩汩流出的声音,我倒退了几步,捂住胸口,忽然喊得声嘶力竭:“谁是你姐姐!我不是!不是!”
那少年嘴角抽搐了两下,像是竭力忍耐身体某处伤口的疼痛,艰难开口:“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妈妈她……”已经带着丝丝哽咽,他平稳了下心神接着说:“如果妈妈再不治疗就来不及了……我们,我们真的是没有钱,我才瞒着她来找你的。”
心像是被狠狠践踏,我用浑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慢慢挺起身子,目光是冷冷的,语气更冷:“怎么会没钱?把我这个包袱扔出去,你们不是得了不少钱么?再说,”我顿了一下,拼命忍住如大海波浪般将我吞噬的苦楚,几乎把嘴唇咬破,我狠狠的说:“那个女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面前的少年猛地对上我的眼睛,正值年少的他竟在一瞬间出现苍老的感觉,他眼神很悲痛,让我几乎不敢面对,他哑着嗓子说:“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恨我,可妈妈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自私逼她的,她到现在一直都很想念你!你知不知道她日日都念着你!”
那几句话似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无力的垂下头,忽然像是失去支撑一般跪倒在地,低低的近乎哀求:“姐,我求你了……妈真的会死的……”
我扭过头,抵制住心底想拉起他大哭一场的冲动,硬是看也不看一眼,被狠狠咬住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苍白无血色。
安孝希始终不发一语,似是看出端倪,他扶起泣不成声的少年,语气柔和:“你先回去吧,现在这个样子也无法继续谈下去了。”
少年有些感激的望了安孝希一眼,转身离开,犹自不舍,步步回头几欲张口,都被安孝希的眼神所制止。他的影子被拉长,模糊,最后消失在夜幕之中。
安孝希扶我上楼,直到坐在软软的宽大沙发上,我仍旧微微颤抖,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沉浸在往事无法自拔。他端来一杯温热的牛奶,哄小孩子一样柔声说:“来,喝杯牛奶,晚上会睡的很好。”
我乖乖的喝下,拉住他的手,几乎是恳求的说:“不要走,好不好……今天晚上,不要走……”
他惊讶的望着我,我并不理会,兀自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温暖有力,让人觉得安心。我闭上眼睛,喃喃道:“我很害怕,不要走……”
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像是怕他忽然消失一般,一闭上眼睛,立刻觉得沉沉的似有千斤重,再也睁不开,意识渐渐模糊,脑海中忽然闪出喝下的那杯牛奶,然后就昏昏沉沉的睡去。
一夜无梦。
被照射进来的阳光弄醒,我睁了睁惺忪的眼,不耐烦的用手遮在眼睛上,准备继续大睡,忽然发觉身体有种异样触感,怀里抱着的好像不是平时的米奇抱枕,这个暖暖软软的,好像还有活动迹象是不明物体是……
“啊——”从我房间里传出目睹变态杀人狂的惨叫,紧接着是一个砰的声音,似乎有重物突然落地。
“你你你……”我的手剧烈颤抖,点着地上四脚朝天的大活人“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先快速检查了下双方,幸好都是衣冠楚楚,松了口气。仰面从沙发上栽倒的人一副还未从睡梦中清醒的模样,一脸茫然的半睁着眼睛,随时都会闭上再次睡过去的表情,像是一大清早被无辜吵醒的孩子,比窦娥还冤。
我的心漏跳了几拍。
他现在的样子着实像一只大熊猫,让人产生一种抱过来抓抓捏捏的欲望。
忽然醒悟此刻不是贪图美色的时候,我眼眉一厉:“你昨晚干什么了?”
安孝希抓抓后脑,一脸茫然的慢慢回忆:“送你回来,然后你拉住我不让我走……”
我迅速的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在牛奶里放了安定药?是何居心!”
“我怕你睡不着啊,所以才放了一点安定……”他满腹委屈的说,记忆渐渐复苏,大叫一声:“啊,是你不让我走的……”
“还说!”一个枕头带着风就飞了过来,正中面门。
饭桌上,他咬着面包笑的狡诈:“我知道你是一时接受不了自己投怀送抱的事实……”
我一个杀人的眼神扫过来,他乖乖的住了口,专心对付手中的长条面包,然后独自笑得天花乱坠。
我叹了口气,把松软的奶油面包想象成他的手指,狠狠的一口咬下。
今天很炎热。
我从莲花跑车里出来的时候,被阳光狠狠的刺痛了眼睛,从提包里拿出茶色眼镜,挡住自己微红的眼睛。我仰起头,看了看面前学校大门上金光闪闪的大字,证明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这里是那个口口声声喊我姐姐的少年就读的大学。
三三两两的学生盯着我的跑车上下打量,眼珠不错,和我当年一个样。我轻车熟路的径直穿过偌大的校园,走过幢幢教学楼,来到一座白色的楼下,抬脚,上楼。看了看门口的标牌,我的眼睛又被刺痛了,所以我没有摘下眼镜,从窗户向里张望,一排一排,然而,我的视线来回梳理了三次,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高高瘦瘦的身影。
有些诧异,正巧下课铃响起,我询问一个走出来的学生:“请问,单海在吗?”
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生讶异的看了看我,犹豫的开口:“单海?他,他不是早就退学了么?……”
我扶住走廊的墙壁,有些天旋地转,脑海里不断响着刚才校方负责人无起伏的平平语调:“单海早就退学了,就在一年前吧,据说是家庭过于困难,难以支付学费。”
一年前……吗?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是很清晰,彷佛是真相就摆在面前,却因为隔了层白纸而看不清楚,尽管很薄的一层阻碍,视线却始终无法穿过,近在咫尺,参禅不透。
一年前……家庭困难……昨晚他几近哀求的声音“姐,我求你了……妈真的会死的……”掺杂在一起,将我的思维搅成混乱的一团,宛如天地初开般混沌。
我顺着柱子慢慢滑下,身子很沉很沉,像是走进了大海深处,被长长柔软的海草纠缠不能脱身,窒息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难道我不说,你就不会明白么?”
记忆深处一个哀怨的声音无比清晰的响起,那时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以为是被阳光的影子所遮盖,此时才明白是自己不想去看,一直一直都在逃避,从开始便是,直到现在没有任何改变。
我终于看清了他悲哀的眼神。
大滴的眼泪从茶色眼镜后缓缓流下,滴落在被太阳炙烤的地板上,长久蕴含着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