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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豪气任侠顾 ...

  •   尉迟真金直到垫在身下的官服被抽出来扔在地上的刀旁时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剪成两片的官服和中衣肯定只能扔掉,完全用不着补,而戳在皮肉上的针尖让他觉得一阵灼痛。针尖还有些烫,在他因为早春的寒夜而微微起栗的皮肤上刺下来的时候,他几乎要叫出声音,但是这点小伤就哼哼唧唧实在太过丢脸,他只好把脑袋埋在双臂之间。
      狄仁杰刺了他两三针,随即停了手,将他的左手从脑袋下面硬拽出来,反剪在背后,在尉迟积攒起问话和骂人的气力之前,已经先行解释:“这样自己扶着腰,对,否则不好缝。”一边拿旁边的布巾把他背上冒出来的冷汗细细地擦干净。
      尉迟真金觉得自己吃了哑巴亏,只好默然地枕着自己的右手昏昏欲睡。他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染湿了,看着竟像是还有血迹沾染在上面,不过狄仁杰似乎已经好心地替他擦过了脸,扔掉了弄脏的幞头。蓬莱县的新任县令将三根发丝拧成一股,在烈酒中浸过,再替他缝起背上狭长的伤口。起初尉迟一声不吭,缝到中途,却轻微地动了动,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声。狄仁杰知道他又差不多睡着了,就轻轻按住他想要挣动的手臂,手中的动作不疾不徐,缝起伤处,敷上药粉,再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尉迟稍微抱起来,用布巾将伤处缠了个严严实实。一切做完,他将尉迟放回枕上,才发觉自己也热出了一头的汗。
      不久尉迟动了动,侧过了头,狄仁杰看见他眉头紧锁,额上满是冷汗,就好心地拿巾子替他擦了,布巾拂过眉睫,尉迟睁开一只眼睛,扫了他一眼,又缓缓地闭了起来。狄仁杰不由轻轻笑了一声:“说来才认识半日,竟不对我设防,万一我要害你呢?年轻人啊……”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那年轻的声音带着倦意,有点沙哑,尉迟还是没睁眼,“你给我看了公文,那是真的,我便信你。可你就因为我年轻,到现在还不信我。”
      狄仁杰哑然,朝床边坐下的时候,手臂不慎碰到了尉迟的腿。那年轻人几乎从床上跳起来,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吃痛的惊呼,狄仁杰不知他反应竟然会这么大,吓了一跳,忙按住尉迟,也顾不得再拿剪子了,就直接从背后撕开了他的裤子,一看之下,眉头也锁了起来。
      “你干什么!”尉迟愤怒地说。
      “你这伤得重新包扎。”狄仁杰说,把扯破的裤子也从他腿上拽下来扔到一边,拿起剩下的半坛酒,往他的腿上就浇了下去。
      尉迟的脑袋狠狠地撞在了床板上,几乎没有忍住一声痛叫。狄仁杰慢慢地扒开他腿上包扎过但已经重新弄得血迹斑斑的布带,毫不意外地看见在鞍上磨破,被药粉与血痂糊满的伤口。长痛不如短痛,狄仁杰一横心,用沾了烈酒的手巾给他细细地擦拭起来。尉迟这回可不像方才处理背上伤口时那样平静,人几乎像在砧板上挣扎,牙咬得死紧,喉咙里还不时冒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痛哼。狄仁杰叹着气使劲地擦,一边说:“下官唐突大人,实在抱歉,可这伤实在不能再拖,还请大人多多海涵。”
      “你自己也试试!”尉迟咬着牙说,声音里同时带着愤怒与委屈,“就不能轻点?”
      “如果弄不干净,下次换药的时候化了脓会更疼……”狄仁杰说,“如果月内大人没有死于破伤风的话,还要换好几次药呢。”他丢弃了手里的布巾,拿了新的白布与伤药,将伤处细细缠紧了,又检视了一下痛得满头大汗的尉迟背上的伤,“如果觉得乏力,头晕,嚼不动东西的话,一定要和下官说。”
      尉迟勉强地转了头来,狄仁杰看见他的蓝眼睛水汪汪的,“你能治破伤风?”
      狄仁杰想了想,说:“至少可以给大人一个痛快。”
      尉迟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眼里的水气顿时就没了,狄仁杰看他要开口,忙拉开衣箱,将一套带着皂角香气的中衣递给尉迟,“如今大人还要拒绝吗?”
      尉迟慢慢地用右手撑着半跪起身,他赤条条的,上身与双腿都裹着伤布,虽然神情疲倦,奇怪的是,此刻他却没有之前的那般困窘羞赧。狄仁杰看他左手不敢高抬,便帮了他一把,尉迟缓缓地拉上衣裳,半束了衣带,环顾四周,突然皱了皱眉头,“这里不是驿馆。”
      狄仁杰笑道:“不瞒大人,下官与唐主簿交接完毕,方才已经入职,这里正是内衙下官的住所。”
      “什么?”尉迟真金又惊又怒,狠狠地瞪了狄仁杰一眼,想要起身,狄仁杰眼疾手快地压住了他的肩,“大人小心。”
      “那你白日里还说什么隐瞒身分专心查案?”尉迟气得在他手下面发抖,“让本座陪你说谎,这件事情……”
      “不会传出去的。”狄仁杰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头,“下官过来的时候,守门的已经换了人,何况……”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和尉迟说自己把他脸朝下扛过来的事情,只是陪着笑,把尉迟重新按在床上,“大人这一路实在辛苦,不必动怒,还是要多休息才好。”
      尉迟真金这次是真被他气坏了,但是似乎是擦拭伤口的烈酒作怪,抑或是他如今体力不支,想骂狄仁杰,却想不出几句符合地位身分的骂人话,脑袋里晕晕乎乎的,终于只是哼了一声,就趴倒下去,把脸埋在两臂之间,再不理狄仁杰了。

      也许是方才吸入了太多酒气,抑或火炉里的火烧得太旺,狄仁杰隐约觉得这早春的夜晚有些燥热,而尉迟的颈项上却隐隐地浮起了一层寒栗。他伸手去试了试尉迟的前额,只觉得有些火热,不知是因为酒气,疲倦,还是伤口的关系,又想尉迟如今在畏冷,怕是一会热度还要再升上去,这样甫来了此处就受伤生病,看来蓬莱县不是大理寺新进生员办案的好地方……这么胡思乱想着,尉迟迷迷糊糊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平着挪了挪,给他腾出一点地方,“愣着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狄仁杰想想也对,就脱了靴子上榻,在那点空位和衣躺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尉迟这一两日是不会愿意盖被子,他让人将火炉烧得够热,自己觉得热烘烘的,也就没打算往身上盖东西。他躺了一会,听见身边的年轻人气息渐渐绵长,似乎已经睡熟,就翻了个身,看见尉迟的侧脸。那个年轻人闭着眼,赤红的睫毛微微颤动,眉头紧锁,似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狄仁杰想想一天里发生的事情,那一幕一幕的情景走马灯似的在脑袋里转,他想到看见满身是血的尉迟直着眼神朝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抱住那人的时候摸了一手热乎乎的血,但扒开来却只有一条小伤;以为是昏倒,结果却发现是睡着了……又想起事后费了多少口舌工夫解释自己在干什么要干什么,还从驿馆拖了不少行李。终于回到屋里,在这途中怎么折腾都不醒的尉迟剪子一沾身立刻动手,若不是他躲得快,剪子还不知道会戳在哪里……
      他看看尉迟,尉迟此刻睡得并不安稳,额上密密地布满了汗水,他又悄悄地抬手试了试,虽然还是很烫手,但既然发出汗来,热度就不会再升,他还没收回手,就看见尉迟睁开眼睛,半睡半醒地朝他看了过来。
      尉迟真金的伤虽然不太体面,但毕竟不是大伤,他睡梦中觉得后背与腿上小火灼烧一般热辣辣地痛,胳膊压得发麻又翻不了身,就睡得不太安稳,打了个盹就又醒了过来,恰巧和狄仁杰四目相对。狄仁杰笑一笑,说:“大人没什么大事,只是太过劳累,才打四更鼓不久,还是多睡一会吧。”
      尉迟真金眨了眨眼睛,他用右手撑起身子,但是手已经麻了,在榻上一滑又整个人重重摔了下去。狄仁杰忙凑上前去按住尉迟,掀起他的中衣检查伤处,尉迟不耐烦地:“没事,一点小伤,用不着大惊小怪。”
      “你小小年纪那么要强干什么,”狄仁杰无视了自己年纪也不算大的事实,看到尉迟嘴唇干得起皮,就去端了碗水来递过去,还一本正经地教训比自己官职还大的人,“嫌这次伤的不够重?你看看背上这里,再深一分,你就得扑哧扑哧地漏气,如果开始这里戳进去了,你就得登时了账,如果位置高一点,你肩膀这条筋就断了,更别说就算现在这样,你也可能真的会在半个月后得破伤风死掉……”
      “这么说你是在担心我了?”尉迟听了他那一番话反而笑了,“狄仁杰,你既然在大理寺待过,就该知道案情重过天。我是来办案的,不仅是贪污,又加上命案,一两天就能好的伤有什么好吓唬我的?”
      他不再压着右手,手臂渐渐恢复了知觉,只觉得又酸又痛,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小声地抱怨:“趴着睡实在太难受了。”
      可是除了趴着,怎么睡都得压到伤口。狄仁杰觉得有点同情这小子,伤确实都不重,也没有流多少血,如果没有奔波连日,就连他自己受了这样的伤都可能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惜疲惫劳顿之下,尉迟的伤势看着是比实际更重,简直让人起了不应有的怜悯之心。
      外面还漆黑一片,屋里炉火暖烘烘地烤着,狄仁杰躺在尉迟真金身侧,看见他的眼皮又渐渐地合了起来,自己也觉得天亮之前是一日中最瞌睡的时刻。

      鼓声五更就响了。
      狄仁杰梦见自己在雷雨交加的大夏天掉进河里,淹得喘不过气。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尉迟的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胸口上。
      屋外鼓声如雨点倾泻,狄仁杰顿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如今已经就职,他好像得去升公堂……
      他把尉迟真金的那条手臂小心地挪开,顿时看见尉迟睁开了眼睛,似乎跳过了睡眼惺忪的部分,就那么瞪大了注视着他。狄仁杰看屋外天才蒙蒙亮,说:“不必太急,还要等别人起床呢,又不能一个人在公堂上和人大眼瞪小眼。”
      尉迟似乎笑了笑,这回起身的动作比一两个时辰前轻盈多了。他就穿了中衣,看着狄仁杰从衣箱里拎出崭新的官袍,想了想,又掏出套看起来没穿过几次的胡服,放在榻上:“大人如果不嫌弃……”
      “我若嫌弃了,难道得光着不成?”尉迟真金瞪了他一眼,伸手就拿了来,开始往自己身上套。他与狄仁杰身量相仿,这衣衫穿着还挺合适,虽然以他赤发碧眼的形貌来看,这衣衫穿后再无本来年轻官员的样子,反像是个前来大唐做生意的胡商。狄仁杰上下打量,觉得还挺好看,他见尉迟左手不是很方便,就帮着系紧了纱帽,“下官会让裁缝为大人赶制衣衫,在此期间还请海涵。”
      尉迟真金瞥了他一眼,把桌上放着的大理寺腰牌收了,“你好好当你的县令,我还有案要查。”
      狄仁杰听他说又要一个人去查案,不知怎地觉得心头一紧,“你有伤在身,不如……”
      尉迟抬眉,一手点了点狄仁杰的额头,“本座可不会假扮你的仆从。”他上下打量着穿县令官服的狄仁杰,“就这里的治安,我看你压不住他们。”
      狄仁杰想了想,谨慎地说:“我以后可以留胡子。你就算觉得只是小伤,可你还在发烧……”
      尉迟真金扫了他一眼,没有过多发表意见。其实他走路的时候腿还是会痛,左手的动作也会牵连到背上的伤口,更何况狄仁杰把他的上半身包扎得太紧,连呼吸都有些不畅,脸色更是难免较平常有些发白。狄仁杰看他这一刻竟然有点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乎想伸手去扶他一把。
      尉迟注意到了狄仁杰古怪的神情,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就狠狠地瞪了一眼,“别以为我受了伤就不能对你怎么样,自作聪明我不管,可你也不要低估我。”他威胁道,捡了条比较干净的布头擦他的刀,“我说过了,这点小伤一两天就好了,你等我快死的时候再露出这样的表情,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迟。”
      狄仁杰笑道,“昨夜痛得叫的人可不是下官。大人并没有见识过下官的本事,待我升公堂时,也来监督下官的判决如何?”
      “小地方的小官司。”尉迟说,“也罢,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无所不能的县令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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