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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琴音不起弦未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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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留在京城迎娶他的新娘,而是回了微闾,第二年,派了千人的仪仗,风光整个兰杝。二十岁的她,只是穿上那件压在箱底多年的白色襦裙,手心里握着同样温度的玉坠,上了花轿。
她要做他幸福的新娘,可是,她没有觉得幸福,怎么配穿那身嫁衣!
微闾的王府红灯高悬,红毯铺了十里,宴席摆了千桌。他骑马立在十里长毯的尽头,迎到她的花轿,接到王府大门,鞭炮响了十里。
将红绸的一端系在腰间,握着另一端,递出去,等他的新娘。她接过红绸,绕在手间,款步而下,一瞬间,百姓惊艳,而他惊怒。
白色的襦裙,衣襟处粉红的桃花,腰间一抹浅蓝色的腰带。长长的青丝,一根发带,不笑不言,只望了望王府门头的大红结花,垂下眼眸。
‘清风拂过欲绾发,不忍露出玉人颈,恐叫仙女争仿效,惊乱衣上桃花面。’世人这样形容这缥缈若神,玉容静婉的女子。而他只是捏紧青筋暴起的双手,同她走完红毯,拜了堂。
房内红烛明亮,窗外的木桥上杵起两排的红灯笼,照应前厅的热闹喧哗,只觉分外安静。他踩着夜风推门而入,遣走喜娘和丫鬟,捏住她的下巴,久久望着。
“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是想为秦楼守身,还是真看上了老头子家的儿子?”
“你究竟长的什么眼睛?什么心!”
“那你长的什么心?别忘了,你现在是王妃,我安璟的王妃!我要你的心!”
他说的一本正经,手指磨蹭她的下把,指下,一块一块红印。她笑了,笑得肆意。
“我真巴不得自己没有心!”
“那就耗下去,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我要看着你怎么匍匐在我脚下,求我原谅你和秦楼!”
愤然转身的人,带走一室的暖风,连红烛的光焰都带了去。她下意识地追到正屋门口,却只见浓厚的夜色。
木桥上的灯火在夜色里渐渐连成一片,模糊的一片,最后顺着明眸中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一盏一盏熄灭。
新婚之夜,王爷睡在自己房中,对于王妃,府里猜测不断。而她一直淡淡的,置若罔闻,煮茶、临书,整日不出院门。
进门三月,再没有见过他,花园散步,能看见那个叫倾儿的女子,正在打点下人做事。两人隔空相望,你不言,我不语,你去前殿,我入后厢。
进门四月,在花园的凉亭枯坐,听到管家吩咐仆人,把账本送去倾儿姑娘处。原来自己挂了女主人的名,真的不用管事,她笑了笑,回屋。是夜,执了一把长剑,练到玄月西沉。
陪嫁的浮影看不下去,扶住她的膝盖哭了起来。
“小姐,我们回家吧,回京城,老爷和夫人也不希望您这么活着!”
“我不想走!”
将手绢递给浮影,她盈盈笑了,一如当年的面容,只是多了一层寂寥。
“我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坐在这里吗?如今,得偿所愿,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小姐,你这样并不是活!”
“这都活不下去,那就只有落发为尼了!”
闻言,浮影的眼泪流得更凶,哽咽着捂上了脸。
进门五个月,她尝试走出王府大门,没有任何人阻挡,原来,做客的王妃并不是禁脔,她很高兴地笑了笑。
王府之后是连绵的大山,站在阁楼上天天可见山上飘烟。雾气稍重的早晨,山腰缭绕着白雾,只留山顶,像架在半空的仙境。当她摸索到山顶的断崖时,驻足怔了很久,最后搬来石块,坐上面吹了很久的风。
仗着功夫很好,一路施展轻功在树顶跳跃,回到王府时,还是过了晚饭时间。浮影守在大门的石狮旁,见到她,跑过来死死攥住衣袖。
“我说不走,就会回来!”
安抚了浮影,路过门内的长桥,看到大殿中灯火耀眼,一席红袍的女子,素指轻捻,琴音绕梁。他转过头,看她一眼,复尔饮进手中的酒。
“衣服破了!”
一低头,原来是裙摆被树枝挂破,甚至还拖了一些松针。她站在这头,对他盈盈笑了,一如当初的柔软。
“小露香肩,不减春情!”
他的手轻轻拉了拉红袍女子的长袍,眼神专注,一如当初的柔情。
当初他是她的,她是他的,如今她还是他的,而他,是谁的?她连他的表情都能看错,还怎么敢肯定?
自此,天气晴好的日子,她便早早出了门,在山崖静坐一整日。甚至还找来新长的桃树,一颗一颗亲手栽入山顶的松土中,枯死了再栽,直到有的成活。
又是四月,已然一年,心气也没有那么高了,安静的女子只是沉默的静坐,沉默地照看桃树,沉默地转过木桥,沉默地看他正了倾儿的名分。
老管家前来知会,也留下他的吩咐,不用敬茶。浮影捂住嘴回房哭了一夜,而她只是坐在阁楼顶上,望着前院屋脊。待到半夜,突然回房取了长剑,走到花园时,生生驻了脚步,接了一夜的露水。
九月底,又是那个红袍女子来府上弹琴,他喝得大醉,脚步虚浮地往自己院落走去,却在木桥尽头差点栽下水去。她刚巧回府,伸手扶住,揽在肩上,送到了他的房间。第一次进他的房间,一切都是陌生的摆设,显得自己太过多余。
她站在床前许久,终是跃出窗户,坐在屋顶,看着红衣女子款款而来。回到院中练了一晚的剑,早晨沉沉睡去。王府多了一位夫人,而沉睡的她错过两位夫人,一起来敬的茶。
晚上的时候,他背手站在院门外,望了望门楣。
“既然不能容,茶就别喝了!”
她的泪映着月光,湿透了整个王府。果然,第二日开始下雨,下了整整半个月,而她,卧床半月,所有的衣服都不再合身,却没有重做。
冬月里,她在府前无意撞到一个女子,新夫人红鸾的姐妹。女子求她留下自己,誓死服侍她和王爷一生。她沉默许久,只叫女子去问王爷。进了朱门,还能听见那苦苦的苦求之声。
当晚,她看到大殿之中,那女子长袖善舞,步履翩跹,舞向郡王怀。她执了羽扇,在院中舞了两步,突然跌坐在木桥上,最后折了院中所有的腊梅。
转眼又是三月,月息山的桃树依然没有开花,她倚在树下,瘦削的手指,抚过冒出新芽的树枝,无声问花期。
天色将晚,回到王府。老管家侯在门口,恭恭敬敬递上一个红木长匣,和一封来自秦娥的书信。长公主已经当了多年的外婆,心境平和了许多,收拾长子的遗物。
一张琴,一张纸签。
“身后,以琴遗璎,勿忘!”
迷蒙的眼睛,模糊了记忆。
那是秦楼常伴的古琴,琴身已有了断纹,抚上七弦,似有逝人的手指余温。物尚在,人已往,默默接过,抱上阁楼。
那时,她说要给他一个惊喜,无意间空负了另一个人的真挚。七年了,居然还能记得指法,一首练了上千遍的曲子,飘出帷幔外,荡在晚风中。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现在才懂,他教的是禁,她学的是情。他没教好,她没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