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有礼》浸灵子

3、X的现身

　　那天晚上陈谦没课，下了班后他到附近饭馆打包了晚饭，径直回了家。快八点他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发觉茶几上的手机信号灯一直在闪烁。他走过去打开信箱，看见上面的发信人名字时，不禁蹙起了眉头。

　　他没有回复，也不想回复。恰在此时门铃响起，他把手机摔在沙发上，走了出去。

　　门一开，他首先诧异地看见的是姜晓瑜那副不情不愿的尴尬脸色，接着听见耳边传来贺红夸张的笑声：“哎呀呀，陈老师，万万没想到你原来就是晓瑜新的数学老师啊！”

　　他把这对母女请进客厅沙发坐下，有些不知所云地听贺红在那里寒暄念叨。他从姜晓瑜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痛苦气场中可以猜想，她一定是被自己妈妈死命拖过来的。

　　“我们家晓瑜其他科目成绩都还不错，就是数学，是从小差到大，捞也捞不起来。上次文理分班的时候她才考了70分，如果不是其他科给她找补，她恐怕这次进一班都没戏啦！”贺红的控诉掷地有声。

　　陈谦一直在静静地听贺红说话，也一直坐在姜晓瑜对面，眯起眼仔细看她——姜晓瑜的样子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垂着两只长耳朵，嘟着嘴望着地板。150分的数学卷子她只考了70分，却能够进得了文科一班，由此可见她的其他科成绩必然非常出众，偏科也确实是很厉害的。

　　从今天上课的情形来看，她对于数学毫无热情，除了第一节课开头她回答问题的那一次之外，其他时候陈谦甚至没法在环顾教室的时候找到她投向讲台的眼神。第二节课刚开始五分钟，他已经发觉这丫头虽然脸面向黑板，眼睛却早已闭得死死的了。

　　按照他一贯的想法和教学实践的总结，数学学习靠的主要是天赋，后天的努力是很难弥补这种先天差距的。老师的教学，只能说尽量不让学生的这一门成绩差得太厉害。因此他从来不会给学生家长承诺他一定能把谁教好，让谁数学成绩变得优秀，那是不现实的——不过他之前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拒绝的机会，因为他一直以来教的都是最好的理科班，这还是他第一次带文科班。

　　而这一次让他有些为难了，他现在做了房客，房东的这种请求自然不好拒绝，尤其是当面。

　　因此当贺红提出一定要陈谦对姜晓瑜严加管教，帮助她提高数学成绩的时候，陈谦点了点头，斟酌地回应了一句：“我会尽量努力。”

　　“陈老师都这样说了，晓瑜，你也表个态呀！晓瑜！”

　　姜晓瑜从神游天外中缓过神来是因为贺红拧她胳膊用劲儿实在太狠了，她痛得差点没从沙发上跳起来。

　　对于今晚来找陈谦这件事，姜晓瑜是一百个不愿意——难得开学第一天晚上没课。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兴高采烈地回家，刚一开门，就发觉贺红已经迎出来，站在门口对她呵呵地笑着搓手，面色红润、眼睛发光，表情就像是探听到了什么绝密一般，又像是买彩票中了头奖——

　　她原本预计，贺红再怎么刑讯逼供，她打死也不会说出那个房客陈先生就是她新数学老师的事情，却不料贺红在此地经营多年的三姑八婆关系网如此牢固，这才开学第一天，背着她就把什么都搞清楚了。

　　“楼下你黄阿姨的女儿婷婷不是在你们隔壁三班读书吗？她今天中午回家吃饭，下午我和你黄姨聊到学校的情况，她把你们班新老师的名字说了一遍，哎唷！你可知道我一听见陈老师的名字，是有多开心呐——怎么了晓瑜，我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姜晓瑜觉得，开学第一天晚上就跑去找陈谦，这可谓是她今年遇见过的第一大尴尬的事情了。可贺红不干，她说难得陈老师和自己家有这样的关系，马上过去拜访拜访也是应该的，顺便提起一下晓瑜的学习，让陈老师以后多关照她一点，这简直是个完美计策……

　　而现在，贺红的表情像是在说：你丫还不快给老娘对着陈老师笑一个！

　　面对恶势力——姜晓瑜一向是以屈服为主。她立即对着陈谦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然后尽量用柔弱的语气说：“陈老师，以后我一定会跟着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定，一定。”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陈谦忍住笑，轻声回答：“好。”

　　姜晓瑜松了一口气，恰在此时她听见自己屁股后面的沙发座缝里传出来一阵振动，接着是轻盈地钢琴曲响起——那是一首《蓝色多瑙河》。

　　她本能地伸手从背后把那发声的东西掏出来，是陈谦的手机，一部很老旧的诺基亚5800。

　　陈谦从她手上接过手机时只看了一眼显示屏，脸色便阴沉了下去，声音也艰涩起来：“不好意思，我要接个电话。”他说完站起身。

　　贺红知道，遇见这种情况就是胜利撤退的最好时机，她拉着一脸木然的姜晓瑜，告辞。

　　“陈老师人多好啊，你以后要跟着他好好学习，知道吗？”一路上，贺红还在不停念叨，“你说他什么时候办个补习班？既然他住在我们的房子里，你去他那里上课，是不是也该打个对折才是？”

　　姜晓瑜在回家的一路上都没有心思听贺红那些遥远的规划，她还在想刚才的事情，因为她有些好奇，在她把手机递给陈谦之前，不小心瞅见了一眼屏幕，上面的来电信息显示联络人的名字——X。

　　送走了贺红和姜晓瑜，陈谦从桌子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点燃，然后走到阳台。他把烟叼起来，背靠着栏杆，望着手机，面色早没有了刚才在客厅里的和煦，而是转为铁青。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接通了那个坚持不懈没有挂断的电话。

　　“喂？”

　　“陈谦，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回短信也不接电话？”那边是个尖利的女声，话虽斥责，听语调却是软声细语，黏黏的。

　　“我的意思不是早就和你说清楚了？你是学中文出身，别告诉我白纸黑字写清楚的东西你还看不明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随即传来带着讨好的撒娇声：“谦……”

　　“别这么叫我，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陈谦冷声说，“你如果还有点自尊，就不要再来——”

　　“我怀孕了。”那边的声音急促地回应。

　　陈谦嘴里的烟倏忽落地，火星溅起来洒在砖块上，又瞬间消失不见。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陈谦大声道，“我们分手已经三个月了！”

　　“我没开玩笑，孩子也已经三个月了。”那边的声音镇静下来，缓缓地说。

　　秋光明媚，却无法四处撒欢。

　　石浦中学校内，下课铃拉响了，稀稀落落的人群从各班门口涌出，姜晓瑜抱着一摞作业本也出了教室，往办公室走。

　　上周五，也就是开学第一周的最后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王学川把全班同学都留了下来，说要选干部。

　　这本来和她关系不大——因为她不感兴趣。高一的时候，她曾经竞争数学课代表竞争得很积极，但那是因为余军，使得她在高二的时候为了竞争连任可还是费了一番苦心呢。现在余军不教她们了，她又何必再去趟这趟浑水呢？她打定了主意，若是要自荐，她是绝对不会举手的。

　　可是，王学川偏偏不走寻常路，他抬了抬泛着冷光的眼镜，用洪亮的男中音大声宣布：“咱们新组建班级，同学们彼此也都不太熟悉。不如这样吧，这学期的课代表先由之前担任过课代表的同学代理，下学期开学，我们再正式选一次。”说罢手还一挥，颇有伟人决断江山时的风范。

　　很难说当王学川此语出口时，趴在桌子上出神的姜晓瑜是什么心情。

　　“数学呢，哪几个高一当过数学课代表的？没人？哎，姜晓瑜你怎么不举手？你不是高一高二时候当过两年吗？这学期就你来，没什么意见吧？”

　　姜晓瑜在那一瞬间，真是感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为什么她曾经的班主任也是王学川呢？这算是优待还是虐待手下啊？

　　无力反抗，她居然就这么成了数学课代表，在她丝毫不情愿的情况之下。

　　第一次偷偷摸摸进办公室被逮住，王学川在一旁介绍姜晓瑜是数学课代表的时候，姜晓瑜觉得陈谦站在办公桌前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十分值得怀疑，也许笑容别有寓意。

　　“咱们好好合作呀，姜晓瑜同学。”他这样说的时候，她忍不住抬眼白了他一眼，然后发觉旁边的王学川一脸愕然，赶紧又绽开笑容。

　　“陈老师，这是当然的。”

　　谁都别说这是没底线，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啊俊杰。姜晓瑜在走廊上快速穿过，一面还在回味自己当时的样子，不免又是一声壮士断腕的悲叹。

　　办公室里安静得很，放学后的时间段，除了高三的师生们吃罢晚饭后还要熬晚自习，其余班级和科任老师都已经离校了。剩下两三个要守晚自习的老师都在班里查看情况，陈谦独自留在办公室改作业，原本正优哉游哉地等着晚上自己的数学晚自习，可万万没想到开学才两周，巨大的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她令人意外地出现在门口，戴着墨镜和口罩，走到陈谦面前的时候，她还没完全取下掩盖物，他就已经挑眉了，该死——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此刻，他低头盯着桌上的数学作业本，一面快速地用灌满红墨水的钢笔在纸上批改，一面尽力地忽略站在对面的那个人。幸好现在办公室里除了自己和她以外并没有别人，低调不惹事是半年以来陈谦的座右铭，他可不希望打破。

　　姜晓瑜走到办公室门口，门敞开着，她还是习惯性地敲了敲门，就在这个空当，她强烈地感受到从房内朝外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夹杂着焦躁和不安，愤怒和哀怨。她站定，将视线朝着办公室最里角陈谦的办公桌望去。

　　陈谦背对门口，低头坐在座位上正写着什么，而他对面站着的人，吓了姜晓瑜一跳——那是个很漂亮的长发女人，柳月眉，桃花眼，秀气精致的鼻梁，樱桃般惹人的小口，五官简直完美无缺。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陈谦，嘴里说着些什么，声音极低，情绪却显得很激动。姜晓瑜总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她。

　　姜晓瑜愣神之中，没发觉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抬眼已看见了自己，直到陈谦也站起身转过来朝着她开口，她才回过神来。

　　“姜晓瑜，你站在那里发什么愣？把作业本都抱过来！”她和陈谦眼神交汇，这一刻她莫名其妙地发觉他看着她的样子跟久旱逢甘霖似的。

　　“哦。”

　　在陈谦夺过她手里的作业本后，姜晓瑜靠着办公桌沉默了，她敏锐地感觉到旁边的那个女人一直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你是陈谦新教的学生？”真是声如其人，那个女人的声音也温柔得不行，听来如丝竹入耳般，十分动听悦人……啊，是她？姜晓瑜抬眼，装作无意间快速地扫过女人的面容。然后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大概发现这个女人是谁了——渝州电视台新闻频道的当家女主播况天心，家里老姜同志的梦中女神。每天中午或者晚间时段，姜东平必然要转台边看着况天心播报边吃饭，否则是食不下咽的。况天心在渝州不仅是主持人，还是本地一些电视剧的女主角，十分有名。

　　“陈老师，那那那——没事我就先回教室了。”姜晓瑜眼巴巴地望着陈谦，她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起来，而且还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名人呢。

　　“先别走。”陈谦看见姜晓瑜要转身往外走，一伸手指指住她，姜晓瑜定住了。陈谦轻咳一声开口：“你不是昨天有道题要问我吗？还有，你得等我改完作业再把作业本抱回教室，一会儿晚自习评讲。”

　　姜晓瑜愣了，她什么时候有题目要问陈谦了？这开学才两周，课都还没讲几节，而且——他又不是余军。

　　“陈老师，那个什么题目的事情不着急，作业本——还是我一会儿过来拿吧。”姜晓瑜还是决定要没志气地龟缩逃走，留在这里实在太尴尬了。

　　“那行，我也要出去，姜同学，我看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走嘛。”陈谦接过话，说着说着就往外动步。

　　“陈谦，你至于吗？在你的学生面前？”况天心冷笑一声，作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可不怕，也不想躲，否则我也不来这里找你了，你自己作的孽——”

　　姜晓瑜愕然地看着陈谦立即蹦回来，以讯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捂住了况天心的嘴。

　　“够了，你能不能消停一点！”他边说边抓起况天心的手臂便往外拉。“这里是学校，不是让你打滚撒泼的地方！”

　　两个人你推我揉地到了门口，陈谦像是想起了什么，站住了，扭回头来看着木在原地的姜晓瑜，自己已经是满头大汗。他表情严肃至极，轻声道：“回教室去吧。”

　　直到回到教室，姜晓瑜都不相信自己方才所见所闻，可是事实好像摆在面前又无法回避。

　　陈谦有能力对况天心作——孽？

　　姜晓瑜已经过了十八岁，这一大把年纪，自然是好的、坏的、必须的、不必须的，一切乱七八糟的知识，都已经启蒙过了。她当然从况天心的动作和语言里多少知道了两个人的情况，也许也是她运气太好（或太坏），竟然独一份见到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幕。整个数学晚自习，她都沉浸在自己的新奇发现里，几乎没听进去课。

　　陈谦出现在教室的时候倒镇定得很，他讲了一节课的题，又安排了一节课的自习。课间的时候，他只是站在讲台上一言不发，几个想问点题的学生看着他都快吓破了胆，觉得他那张脸铁青得可怕，浑身散发着谁惹谁死的气息。

　　“你说奇怪不奇怪，”谭雪凑过来对着姜晓瑜耳语，“刚才出去上厕所，有人说在学校里看见况天心了，而且说得特别肯定，还说看见她在边走边哭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姜晓瑜摊手。

　　“不奇怪吗？”谭雪一脸怀疑，“这种名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如果是南桥中学的话，倒是可能是去拍戏，谁会跑到石浦来啊，而且还哭，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想，也许是看错了吧。”姜晓瑜盯着讲台上仍旧面对黑板一动不动的陈谦，轻声回答。

　　那天晚上姜晓瑜回家的时候已经九点二十，一进门就听见客厅里正放着渝州电视台晚间新闻的声音，大约因为况天心不在吧，今天换了人播音，男主播字正腔圆的在电视里讲着国内新闻，姜东平半躺在沙发上，闭着眼满脸享受地扇扇子。

　　一刹那间，姜晓瑜很想告诉姜东平她今天看见了他的女神，只不过这个女神走下圣坛，现实得一时间有些让人承受不来。姜晓瑜想到况天心平日里穿着正装在屏幕里楚楚动人的姿态，再想起她今天那副咄咄逼人咒怨似的表情。

　　接着她的脑海里立马又浮现出况天心那副摸着肚子的样子——有道是女神不是神，拉屎一凡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