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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番外II ...

  •   寂噪的空气里,如苔藓般湿臭发腥的脓血气息,连同诡谲的阴冷氛围漶漫开来。

      行方初代身后的少年穿着松垮的黑色和服,从袖口露出的一小截白皙手臂上,染蛊般,渐渐蜿蜒爬满了孔雀绿的蛇鳞——直到那只覆着薄茧的人类臂膀,被一条扭曲滑腻的巨蟒所取代,他才徐徐睁开了孱弱而温柔的眉眼。

      酽酽的黏稠黑暗中,那双狭长凌厉的金绿色瞳孔里,仿佛可以折射出一个寒意渗骨的蛇窟。飞溅在纤长睫弯上的细小血花从翘稍划过,一直障翳在薄薄眼皮下的肃杀之意,形如待发利刃。

      被惊恐支配的行方初代,感觉自己的意识从未如此清晰过。他不可置信的折过头,扭至极致的脖颈上,惨白的面容不复刚才的狠戾。

      尽管胸前吐着猩红信子的蛇腔溃裂而开,檀臊獠牙上的脓毒,沿着身体的每寸神经战栗了整个心脏,但身后那张鹰隼的年轻面容,却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异常细致的呈现着,仿佛可以透过角膜,捕捉到那人心底,形似弯弓般预备收割猎物的野兽,以及他此刻身处的,这个精密布局的巨大陷阱。

      ——包括百里在角斗场上展现锋芒,故意在夜晚露出破绽,都是引诱他,或者说任何实验体,步入圈套的钩子。

      这不是百里鬼刀的死局,而是他的——因为谁都无法想到,当所有的人都在处心积虑地孤军奋战的时候,在这个毫无信任和怜悯可言的修罗场里,已经有两个人,以极其诡异的方式,结成了同盟,在暗处铺开了一张细若蚕丝的钢铁巨网,耐心地等待野心勃勃的狼王自己扑入罗阱。

      这其中一个人是被誉为最强屠宰机的百里鬼刀,而另一个,大约是他们这群人里将自己的能力隐藏得最好的,瞎子,伴都遥斗。

      ——他一直以为他是个瞎子,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瞎子。

      侵蚀浓黑的血浆舔舐泛着幽幽红光的刀刃,被嗜血的刀尖快速蒸干。

      行方初代畸态毕露的扭曲神情凝固在脸上,他脊椎骨一侧,在刀光劈跨之间,错裂而开,露出的栉比白骨中,绽放出来自地狱的枯花。

      百里鬼刀拖着长刀,就静静的站在他身边,而那双漆黑禅静的眼眸,只是嘲讽而悲悯的注视着他,直到那曾经挑战群狼的年轻□□,被刀内的煞鬼吞噬成一具干尸,浑浊的眼球暴凸着滚落在脚边,她才缓慢抬起头,将看不出心绪的视线落在,伴都遥斗那对常年隐藏在温柔五官下的,金绿色眼睛上。

      蠕动的巨蛇摩擦声,和“嘶嘶”的阴冷呻吟谱出诡秘的旋律,而这时,伴都遥斗却突然对着百里疯狂的笑了,激越而破碎的嗓音,涟漪般沙哑地撞击着层层鼓膜,与黑夜的波频逐渐吻合相交。

      百里面无表情的持续凝睇着他,许久,她嘴角也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音。

      然后,伴都伸出双手拥抱她,恰似一个真正的盲人在孤立无援中寻找浮木的寄托。尽管从六岁开始就彼此同盟的他们,至今也不算是同伴,但那年少依偎的姿态却仿佛亲密无间。

      他的皮肤就像蛇一样冰凉,那白皙皮肤下脆弱的颈骨就在百里眼前。一瞬间百里的眸色渐沉,她缓缓伸出右手,轻柔的抚摸少年单薄的衣衫褶皱,然而脑海里却反复模拟着,用手刀切割开他每一寸经脉的场景。

      她比谁都清楚伴都遥斗是一个多么恐怖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比谁都希望可以杀死他。

      然而每次当她露出一点这种念头,就会出现现在这种怪诞的场景——

      伴都遥斗如陶瓷般毫无瑕疵的一小截后颈皮肤,渐渐在她眼前融化,扭曲,褶皱,突起成一个似乎即将破裂而出的,青色的蛇头,铜铃大小的金绿色蛇瞳缓缓睁开,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与百里眈眈对视着,撒满阴霾,如若厉鬼的警告。

      而温柔拥抱住她的伴都却一直在耳畔天真的笑着,她听见那尖利的笑声中掺杂的零碎低沉的音节。

      ——别惹怒它。

      百里当然知道那个“它”指的是谁,那是另一个伴都遥斗。

      伴都和行方是兽人化实验体的最佳案例,唯一的不同是,行方初代成功驾驭了狼族的狂暴基因,而伴都则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自己也变成了野兽——那只从他出生开始就盘踞在灵魂深处,拥有如酸浆草般鲜红蛇腹的,传说中的恶兽,八歧大蛇。

      随着时间流逝,这个怪物的意识在数百次的分崩离析与彼此交融间,逐渐黏合成了他强烈的第二人格,代价是,为了完全控制两个不能兼容的灵魂,他必须将眼睛永远交给身体里的家伙

      ——也就是说,这家伙是个相当可怕的,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分裂。

      而更可怕的是,他本身就是一个拥有极深城府的人,比如,从他四岁开始他就不断留意身边,最有可能成为这个圈子里最后赢家的人。在那个还有权利享受所剩无余的天真的年纪,他已经学会了耐心等待:两年的时间,他躲在人们身影背后反复比较,最终锁定了当时能力平平的百里鬼刀成为结盟对象。

      人形兵器是否能从角斗场上存活下来,看的不只是天赋和努力,还有他们生而具备的能力的发展潜质——比如隐形这样的能力,就算锻炼到巅峰状态,隐匿得了气味,呼吸甚至生命迹象,也最多只能骗过行方之流的兽人系实验体,对于能够轻易探知到灵魂所在的百里鬼刀而言,与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是别无二致的。

      这就是所谓,能力的相生相克。

      六岁的伴都遥斗寻找的是一把真正锋利,足以斩劈任何荆棘的利刃,这把刀应该拥有不可预料的强大潜力,不为任何弱势所牵绊。这样他才能安心的躲在那个人的阴影之下,将自己的所有情报和锋芒掩盖起来——他希望从旁人看来,他永远是个可怜的精神分裂,可怜的盲人,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弱者,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刻发出始料未及的致命一击。

      选择百里鬼刀是他最为成功的冒险。

      百里的能力是一场发生在培养室里的意外。

      组织上并无意创造出一种抽象,不可掌控的天赋,她在被强行剥离母体之后,原本的计划是准备注入人鱼类基因的,然而胎盘却不慎落入了,收集大量战场怨灵的机体里,这些冤魂游走在尚未成型的胚胎里,成为了刺激她快速成长的养料,最后奇迹般地发生了畸形的变异。

      相比起其它可以预见上限的天赋而言,光是拥有一副怪物身体的百里,在幼年时期处于绝对的弱势,这导致她观察任何人都是带着极其不信任的想法,而这样的思维模式直到她重生成结成此方之后,都还是深刻残存着。

      伴都遥斗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了相信百里鬼刀的潜能,并且一步步守护着她成长——在暗处解决掉企图偷袭百里的实验体,并且,采撷死去的人形兵器的亡灵作为她成长的助力。直到12岁这年,百里带着她的第一把妖刀鬼方出现在角斗场上,一举成为了黑冢计划中最强的杀人机器——运筹帷幄多年,伴都知道,他的搭档此刻将成为最鲜活的诱饵,赢来超出预期的丰厚成果。

      伴都遥斗在角斗场的角落里,静静注视着被染成一片血河的沙地。

      他裹着一层单薄的亚麻披风,白皙的手指嵇紧地抓住靠近心脏的粗糙布料,他身体里的怪物嗅着鲜血的气息蠢蠢欲动的攀扭着,叫嚣着快要张开血盆大口,以至于那扭曲的指节不可控制的化为几条青色断蛇……他于是缓缓拉起自己的兜帽,将左半边脸上密密麻麻的青色蛇鳞遮住,兴奋得全身战栗起来。

      ——如果说百里鬼刀是为了屠戮亡灵而生的妖刀,那么伴都遥斗就是隐藏在黑夜之下的无冕之王

      15岁之前,用类似杀死行方初代的手段,这对九年的秘密结盟除掉了这个实验室近乎所有的人形兵器;他们甚至挑断了十二岁以下,没资格进入角斗场的实验体们的手脚筋,以残暴的姿态强势终结了这场“饥饿游戏”继续下去的任何可能性——谁知道这些孩子里会不会有,像当年的他们一样的人?

      德川32年,最后剩下的只有三个幸存者,不完全夜兔的神宫寺沙罗,同时拥有辰罗族与茶吉尼族基因的华裳,以及不死之身的裕木银次。这是角斗场上最后的较量,也是死亡的边缘——而就在弩张待发之际,天道众高层之一,宣布停止了这种无意义的厮杀,并且首次打开了巨大实验室的大门。

      “实验结束。”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从偌大的角斗场上空传来,紧闭了数十年的钢铁巨门便那么容易的打开了——在这里死去的上百个鲜活生命,等待的就是从实验室里走出去的那一天,而这对于组织上的人来说,就是一句话的功夫。

      然而,百里鬼刀的心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和其他孩子不同,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待在这个实验室里,所以只要能活着,到底能不能重归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都不重要。但她却真实的记得伴都遥斗的眼神,他那双蛇一样阴冷的眸子,第一次有了有别于野兽的,人类的惊喜之情。

      那个时候的日本正是冬天,外面飘着碎钻一样的雪,堆堆皑皑覆在斑驳城墙的石缝里,浑身伤痕累累的百里和伴都彼此搀扶着,从这片他们待了15年的血腥牢笼里走出去,洋洋洒洒的碎雪落在伴都纤长迷人的睫毛上,融化成泪珠一样的晶莹液体。他们是悲哀而幸运的人,高高踏在露骨的尸骸上获得了重生。

      这是百里第一次看见伴都真正的笑容,他像在实验室里的无数次一样,用温柔而冰冷的身体拥抱她,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年少无猜一样。

      尽管他们都清楚,在不久前彼此都在盘算着什么——解决完剩下三人之后,要怎样先声夺人,一刀捅进“盟友”的心脏,一边高呼着同盟万岁,一边割断彼此的咽喉。

      然而这都不需要了,出来实验室以后他们不再是需要彼此厮杀的实验体,或许可以从同盟变成真正的同伴……

      活下来,交朋友,或许还能出去做一些小生意,听上去就像是书里写的,普通人该做的事情——百里这样想着,伸手扶持住,整个人几乎因为失血过多而倒下的伴都遥斗,稍微有些能体会他的喜悦。

      嘛,这个人虽然人品有待提高,但是也算是她小店里,备用的打工人选吧,做个吉祥物什么的……

      “百里,不要惹怒我……”

      “……我说出来了吗?”

      弯起眸子:“显而易见。”

      ……
      ……
      ……

      然而事情却并不如百里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被送出来并不是天道众良心的恩赐,而是因为攘夷战争最后的武士狂潮被掀起了。一位名叫吉田松阳的乡下学者将沦丧的武士道精神,传播布道到了战场上;所谓哀兵必胜,已是瓮中之鳖的地球人,在奄奄之际竟然依旧燃烬了奋死一搏的战火。

      临时组成的攘夷草兵,和放下锄头就扛上盔甲的民间将领,相较起从小就生活在屠宰场里,受到严格体能、智能、专业知识训练的人形兵器,根本就是无法比较的。幕府联军正是用人之际,谨慎的天道众高层这才决定将剩下的实验体提前利用到战场上,所以原本只有最后赢家才能走出的实验室,如今放逐了五人。

      于是,百里还没来得及过多考量她的未来,便被送上了前线,继续与鲜血和尸体为伴——本来以为很快就能结束的战争,却因为新的攘夷传奇的出现,整整僵持了八年。

      百里鬼刀手下的亡魂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以千为单位增长着,她一边不留情面,或者说近乎麻木的将活人拦腰砍断,纵容神宫寺沙罗虐杀俘虏,一边却比谁都要期盼着战争结束。

      听起来像一个利国利民的和平主义者,而其实她只是为了她自己而已。

      本来人形兵器的寿命就只有正常人的1/3,时光流逝的速度和珍贵程度也就翻了三倍,从15岁那年,到现在弱冠及笄已过,她因为基因反噬而休克的症状越来越频繁,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约就会送了命,或者被秘密进行另外计划的天道众暗杀。

      随着这样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的想法不知在何时发生了,悄然的改变——而这也成为了将来,她必须死去的原因。

      她在谋划着在战争结束之后逃离组织的事情——

      她这几年在《伊势物语》里看到了很多关于普通人生活的故事,比如,朋友之间相处应该是怎样的,怎么处理和不熟悉的人之间的关系,还包括什么样的宣纸最适合做宫灯,盂兰盆祭典是怎样的,孔明灯应该在神社的什么位置放起,诸如此类的民间奇闻轶事。

      战火燎原之余,她把读到的这些东西整理成书信,时不时拿给沙罗看,见她没什么兴趣,就发电报寄给远在北方战场上的伴都遥斗,一般一天之后就会收到那人的回信,回复内容大概都是“挺有意思”“战争时期不适合祭典”之类敷衍,或者泼冷水的评价。

      直到战争已经进入尾声,攘夷军已经全面崩溃,被迫签署了《废刀令》,她偶然向伴都透露出,她想要再战争结束以后,逃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山村里开一家纸灯笼铺子,每天糊一些宣纸,把白竹削成竹条编成纸灯笼,然后一周一次拿到城镇里去卖钱,过小日子。

      伴都这次却是许久没回复,不知过了多少天,百里接到了回应的电报

      “好,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回复停顿在省略号里,百里站在电报机前,还没来得及解密下面的话,就感觉全身如同被蛇缠绕住一样,眼前一黑,撕心裂肺的疼痛沿着脊椎蹿上大脑。

      百里鬼刀怔愣地注视着心脏处突然多出的巨大血窟窿,从那粗糙伤痕中,一只巨大蟒蛇的头部钻出来,带着煞气的浓黑血浆止不住的汩汩涌动。

      她呆滞地感觉着胸口撕裂的疼痛,疑惑地转头,凝视着本来应该还在北方的伴都遥斗,那张毫无表情的俊秀脸庞。蛇一样的金绿色眸子倒映出她浑浊的影像,却透不出任何的暖意。

      百里刹然间明白了什么,惨白如金纸的脸上突然扬起一个扭曲的笑容,她卡在喉咙间的悠闲语调,促狭成古怪的笑声,就像德川32年,他们第一次从实验室里走出来,伴都遥斗的那个笑容一样。她的生命力在越来越高的笑声里快速消耗着,直到她从那人如神祗一样睥睨而来的目光里,感到了绝望般的窒息,她才缓缓停下了这种疯狂的笑意,如同叹息般喃喃:“凭我们两个的话,逃得掉的啊……”

      沉默了一秒,伴都几乎想也没想:“我只是在进行8年前那场没比完的厮杀而已,这个赛场上从来都只能有最后赢家……”

      然后,许久,伴都如同少年一样疯狂的笑了,他那双如蛇一样冰凉的手缓缓从背后拥抱住百里,如果不是他被溅起的血液染红的金绿色眸子,这样的姿态看上去就好像普通的年少无猜一样,他一边尖锐的笑着,一边低声厮磨在百里耳边,如同友人亲切的呢喃:“要怪只能怪你太蠢了,还是说你本来就是这么天真的人呢……”

      怪不得,神宫寺沙罗离奇失踪,这不是巧合,那个丫头也是像这样被什么人杀了吧……

      “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成我所尊敬的作品啊,我真的难过得都快要哭了呢呵呵呵……”

      粗糙的蛇皮穿过内脏,百里鬼刀缓缓垂下眸子,心中突然出奇的平静

      ——何为同盟,何为同伴。

      永远不要相信蛇,因为他们是冷血动物。当跟随你17年的蛇突然亲近的躺在你身边,向你示好的时候,不要把它当成你在这世上所剩无余的羁绊,请立马抽出它的经脉,戳瞎它的眼睛,因为它在用它的身体,测量它是否可以一口吞下你。

      是不是……很可笑?

      不,最可笑的是,这条背叛了友人信任的蛇以为他可以相安无事的活下去……

      “遥斗……你可要好好活着啊,”百里握住那人冰凉环绕的手臂,沉声道,“我虽然没办法带你走,但你那失去手臂的丑陋姿态,永远孤单的影子将会为我挽歌……”

      她缓缓睁开眼,岑寂的漆黑瞳孔里猝然爆发出浓烈的杀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