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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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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疯了!”耽于鹜对他的妻子说,他的浮肿的红脸竟透显出水光来了,“王一定是疯了!他怎可以听从那个妖女,再召管狸入宫?”
耽于氏抱着鹜的衣物,安安静静不发一言地为丈夫脱鞋。耽于鹜讨厌被人打断了说话。
“你可知道管狸?”耽于鹜好像是在问话,其实谁也没有问,他像是对着虚空自问自答,“管狸,那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实在是太危险!太恶毒!”他顿了顿——仿佛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便又重复道,“恶毒!危险!——王疯了罢!”
耽于氏拿起左鞋,轻轻地拂去鞋上的泥印和灰尘,放在托盘里,又去脱另一只。“恶毒,危险,王疯了。”她轻声重复了耽于鹜的话。
听到这话,耽于鹜心里受用得多了。女人嘛,他躺倒在床上,心想,多半还是这样顺从的。在王那里劳累受气了一天,回到家来,听了女人的一句话,竟好像那些屈辱都不存在了似的,浑身松快,胸口也不闷气了。他张了张口,想再骂两句,看见耽于氏温顺的模样,竟一时哑然了。不骂也罢,还是睡觉。他闭上眼,扯住耽于氏的手腕浑说道:“……睡觉。”
“睡觉。”耽于氏重复道。然后在他身边躺下。耽于鹜不觉笑起来。女人嘛……多半还是……然而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细瘦的鄢云氏来,那眉尖的英气……
耽于鹜烦躁地一掌反打在自己脸上,拍死了一只腻虫。
次日清晨,雨落湿花。王尊贵的黄袍上也溅了斑斑点点污秽。
同前日相仿的,王正襟危坐,身形高大无比,剑眉星目,目光灼灼。宝剑殷红如美人,静卧怀中。安然的黄色烛火围绕着大殿。大臣们默立,女官们垂首。众人抬青猿上殿。
王看青猿,见它气度未改,毫无惧色。王又看那红衣的鄢云氏,然而遍寻整个大殿,也找不到她的身影。王心里有些起疑,也忽然有种迫切想看见她的欲望。
“管狸到了么?”王声音里仍有些倦意。
众人面面相觑。女官们在大臣的身影里找,大臣们在女官的身影里找。那烛火被幽幽地映着,看墙上的那一个斑驳的影子,看帷幔里那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那可是管狸了?管狸在哪里?是乘着风架着云来的?是遁入地下悄然而来的?一时间,众人慌了起来。他们不知道管狸会从哪里出现,也许是从墙上凸现,也许是从帷幔后飘出,也许他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也说不定?
青猿盯着王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浓重的戏谑之色。
管狸没有来。王不由得怒从心生。我亲自召他来见,他却没有来。王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那怀里的宝剑隐隐地发出赤红的光来,把王挺拔威武的身影映得妖异非常。管狸竟没有来!
王不禁想起了十年前,就在这围挂着黑色帷幔与昏黄烛火的大殿上,就在这阴雾弥漫的蜀中清晨,那个少年对自己说:“我从不为一个人谱曲。”少年的面貌隐没在阴影中,声音却醇绵如酒,清越如泉。
王右手握着宝剑轻笑:“管狸阿管狸,我是你的王,你不过是江中的一颗沙,林里的一株草,你怎能抵挡滚滚的潮水、摧山的劲风呢?我能得了天下,难道还不能得你的一首曲么?今日这天府之音,谱不谱由不得你选择!”
少年也笑,一言不发,忽然转身凌厉如风,一阵疯狂的金玉碎散声后,王只觉得天昏地暗,几欲晕厥——他竟把他亲造的十三宫玉缶打成了碎片!
黑衣军士蜂拥而上,将少年制住,压在王脚下。一位军士的斧顶住少年的后颈。军士们抬头等待王发话。
“那玉缶是你数年心血。这样碎了,可值得?”王定了定神,低头俯视。
少年挣扎着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嘴角却带笑——那就是他的回答。
王心里一阵酸涩,却淡淡地道:“宝器已碎,杀他无益。放他走。”
那少年一经松绑,也不再说半个字,踩着遍地的碎片大步流星而去。他的赤脚流出的血把白玉都染红——从此以后,王再想起管狸的名字,脑中就浮现出那一幅画面,和那个翩然远去的青影。
王的回忆骤然中止,因为远远地从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哼,还真是皇家贵地阿!凌晨急召我入宫,到了门口又被千拦万阻,几乎成了刀下鬼!这可是王的待客之道?”那语调极尽嘲讽,隐隐含着一股怒气。
未及众人反应,一个人影急冲冲地飘进大殿,停在王座前。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穿蓑戴笠,浑身湿透的人,再细看去,他竟是赤脚。脚底沾满污泥,在殿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
王微微笑了。大臣和女官们迅速地开始交头接耳。耽于鹜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那人也不顾体面,扬手把蓑衣一解,笠一脱,随便地掷在地上,露出一袭青杉,一张斯文俊秀的脸,竟是个文士的模样,只是脸上写满狂傲,丝毫不加掩饰。“王,客远道而来,该赐个地方歇歇腿罢。”那青衣人说道,声音醇绵如酒,清越如泉。
“别来无恙啊,你还是气度非常。”王说道。
青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错,王也倒比原来更有几分国君的架子了。”
这是管狸不假。
管狸一掀前襟席地坐下,仿佛这并非王宫大殿,而是山林野莽。耽于鹜心中恼火非常,此人好生放肆!然而王的眉尖轻轻只剔了一剔,没有说什么。耽于鹜登时又是一阵气闷——他在朝为人臣这许多年,还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王得了一只青猿。”管狸回头瞥了一眼笼中的巨兽——这话不像是发问。
王幽深的眼睛泛着莫测的光:“正是。今天请你这天下第一的乐师来,也是为这青猿。
管狸嗤地一笑,仿佛正中了他的下怀,脸上便有几分得意。
王便继续说下去:“这青猿是蜀中至灵的神兽,相传它能未卜先知,通古博今。我为王二十年,南伐北讨,一扫三十二部族之乱世,终得天下。而今大业初兴,王国臻于郅治,我心中却始终有些疑虑。今得青猿,是天赐我一剂良药,能解我心中困顿——我想问他几个问题。”
“那便问罢,与在下又有什么相干呢。”管狸沉下脸来。
“只是这青猿不会说话。我问他一天一夜,他句句以歌作答。可惜我身边并没有精通音律的人在,”说到这里,王向耽于鹜这方向瞥了瞥,耽于鹜心中即是一凛——自从管狸走后,乐班就只能日日演奏管狸在任时搜集写作的那几首曲了,王听不到新曲已经十年,只是因为王心里记挂着宝剑,并不以此为怒,耽于鹜才勉强保住了官位。“昨日宫中女官的一句话,即令我想到公子,所以……”
王话未说完,管狸已然冷冷地起身便走。
“怎么?公子不愿意?”王的声音慢慢地拖长了。
管理冷笑道:“笑话!我管狸是乐师,不是巫人!这些通灵猿驾白鹿折腾神神鬼鬼的事情,我不会做!”说罢提脚又走。
“管狸,你站住!”王也猛地从王座上站起,握着宝剑的右手也被映得血红了。大殿里的五十个军士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王一声令下便要提剑捉人。王的声音依然深沉,但却染上一丝血腥气:“你屡次三番辜负我的心意,简直是罪不可恕。我知道,你自比美玉,愿求玉碎——那么也好,今日我一块块敲碎了你,看你能疯魔到几时!”
管狸逆着光侧目一扫,额上已出了汗,浑身紧绷着好像随时会断一般。
此时只有一人在笑,那便是耽于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