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猿》Gorgon

3、第 3 章

　　王高坐于大殿上，他的剑——不染血已经和染血一般红了——静静地靠在王怀中。王的脸上有一种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好奇，这从他发亮的双眼和微微翘起的嘴角就能看得出来。女官们端上一盘水果。王兴致盎然地拾起一枚浆果，咬了一口，噗的一声，绛红的浆汁顺着王的下巴流下来。

　　“王，青猿已到。”一个赤面黄须的大臣说道。他是主管巫祝乐舞的臣，名叫耽于鹜。

　　王略点一点头：“请上来罢。”

　　先是一队巫人神官，个个戴着黑色面具，而后是四个紫衣的军士在前，四个褐衣的猎人在后，八人共抬着一个巨大的网笼，自大殿的正门鱼贯而入。大殿里燃着黄色的烛火，女官们个个垂首于侧。王目不转睛地盯着网笼，霎时间寂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军士回头一声低喝，八人将网笼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王，这便是……青猿。”耽于鹜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这样说。他的脸色比平日更要红了些，浮肿得不成样子了。

　　王又点一点头：“好。”从王座上站起身，王慢慢地踱向青猿。猎人们被王的气势所慑，谁也不敢抬头看，只见王的长袍曳地，步态威严尊贵，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一个猎人忽然股间一热，殿上登时弥漫起一股骚味。

　　王没有理会。他在青猿前站住了脚。青猿半坐半卧，若站起来该有一人多高，身体魁梧。确如传言，它是人面猿身，全身布满青色长毛，不像一般野兽毛发蓬乱，这青猿身上是干干净净，随便一坐竟有几分长者风范。只有面是白色，五官清癯，宽鼻厚唇，双目朗朗如星，也只盯着王看。

　　“你就是青猿。”王朗声道，“很好。”

　　猿不作声。

　　“我听说，青猿是我蜀民的开国恩公。那传言可是真的？”未等青猿有反应，王继续问道，“我又听说，青猿是蜀地之神，你们通晓天文地理、人情物象，知山之巅，水之源，天之涯，地之角，知一切王土兴衰兵家胜败之理，知天地万物清浊分辨之道——这，可是真的？”

　　青猿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声，算作是答应。但它面上竟有些笑意。

　　王深深叹了口气。“青猿阿，你到底是听得懂我的话——你能否告诉王一件事？”

　　王在殿前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回首逼视，目光如炬：“你能否告诉我，我如何才能拥有整个天下？”

　　又一位猎人，控制不住地尿了裤子。

　　女官们终于吃吃地笑了。王却不笑，他一个箭步跨上王座，拾起宝剑。转身的一刹那，一个翠绿衣服的女官像落叶一样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她颈间喷出的血溅了出来，王举剑一挡，一腔鲜血，尽数落在宝剑锋刃上，并无半滴沾身。倒下的女官仰面躺着，惨白的脸上竟有一丝微笑，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诙谐中。

　　青猿吃了一惊，很久以后，那个惊骇的表情仍停留在王心中挥之不去。王记得，当年他把剑刺进兄长心口时，先王垂死的脸上，也是那种表情。

　　青猿忽然开口了，一声低低的呜咽，而后转为极为凄惨的一首曲，音细如发，百转千回，时而有独老泣子之声，时而有孤雁离群之鸣，时而又有悲风呜咽，阴雨零星，听得殿上人是个个情难自禁，哭声一片。王感到眼角有一点湿润，他不敢相信地抬手去抚，竟是眼泪。

　　三十年来，王从未流过眼泪。

　　夕阳西下。

　　王倦了，他已在这大殿上坐了一整天。他单手支头，昏昏欲睡，睡眼中看青猿，青猿却依旧泰然自若，端坐于笼中。一整天，王和大臣们围着青猿问了无数个问题，青猿频频点头，不作一答，不时唱几段旋律，有时则高歌一曲。

　　青猿歌声悠扬，响遏行云，美不胜收，然而王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王的脸色很阴沉，大臣们战战兢兢，他们知道，王的脸色阴沉时，宝剑就又要染血了。

　　耽于鹜暗自认定，王对青猿已然恨之入骨，因它使王失了威严，于是起身奏道：“王，这青猿是山中野物，不通人性，不如就此杀之，让厨子们炖了，给王尝尝鲜罢。”

　　王眼也不睁，只是摇头：“它听得懂我等言语，”话音刚落，那青猿便长叹一声。

　　“青猿阿青猿，你究竟是不愿说呢，还是不能说？你有何惧何虑，只管向我说来无妨。”那猿又叹，唇间流出一串旋律来，音色低沉，听来分外无奈。

　　耽于鹜屏住气，再不敢作声。

　　就在此时，忽然一个柔软的女声插了进来：“王，这青猿，怕不是不愿说，也不是不能说，而是不会说罢。”

　　王猛地睁开眼，见那说话的是个红衣女官，身材消瘦，低眉顺眼，端的是一番袅娜风流的模样。“你叫什么？”王淡淡地问。

　　“我父鄢云伯参，王。”女官抬起头来，王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刚才那温驯的模样竟是个幌子，这女子眼角眉梢无不流露出一股英气。

　　“原来是鄢云氏之女，”王记起了她的父亲，他的头颅被砍下来挂在黄旗下时，脸上也是那样顽固的英气逼人，“——你刚刚说，青猿不会说话？”

　　“正是，依我看，这青猿一个整天以歌代答，恐怕是因为，音律就是它的语言。”

　　王愣了一下。“那你说该怎么办？”

　　鄢云氏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很简单，王，您只需找一个懂得音律的人来。”说罢，她抬头看着王，调皮地一笑。

　　王点点头，眸子里露出明晰的光：“我懂了，——懂了。那么今日先罢了，容我回去想一想。”说罢，起身便走，至青猿面前又定住脚步，盯住青猿高深莫测的面孔：“好好招待这远客。”

　　深夜，群山怀抱中的沃野雾气蒸腾。王的一道命令像闪电一样，从内侍传到了信使，从信使传到了神官，又从神官传到耽于鹜。那命令很短，只有四个字：“速召管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