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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王的愤怒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大殿里没有一丝呼吸的声音。管狸几次重心不稳地弯下腰去,又马上挺了起来。

      空气里充满了火和铁的气味。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了。

      在寂静的大殿里,这声音好像一声惊雷。所有人的目光都缓缓地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王握剑的手垂下去了,同时垂下的还有王的眉梢。耽于鹜的笑像被人生硬地从脸上撕去一般,只剩下一片空白。

      管狸也一寸一寸地回过头来。

      他看见那只青猿,饱满的两片唇大张开着,喉咙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一缕绵长的声音的细发从那里飘出——管狸感觉自己被扯住了。那一丝游走的歌声,把昏黄的烛火、厚重的帷幔、人们空洞的眼神,把整个宫殿、整个王国,把天地山川万物生灵向那洞中拽了去,把开洪辟蒙的第一缕风,把百鸟朝凤的第一声鸣,把万年玉山的第一抹雪,从容地,温存地,向其中拽过去。

      管狸闭上了眼,此时此刻他双目已盲,他的四肢仿佛不存在,他的皮肤也感觉不到冷和暖的差别,他变成了一团空气,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空气,氤氲蒸腾消失无踪,天地间只剩下,一双耳朵在聆听。

      得青猿一歌,此生足矣。

      直至歌毕,众人仿佛毫无知觉。管狸失神的双眼茫然四顾,发现青猿叹息般的目光,正锁定在自己身上。

      恍惚间已经晌午时分,雨渐歇,数缕阳光投射入殿。管狸的手仿佛不属于自己了。他放任它伸入襟怀中,摸出一只精巧的骨笛,送至唇边。管狸面对满抱的日光吹出了第一个音。

      坐在光线不能触及的深深的黑影中,王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殿前人潮涌动。

      管狸盘膝席地而坐,青猿与他面对面坐于笼中。管狸手把骨笛,直视前方,面上静如止水;青猿引吭而歌,眸色清清,神情安详。骨笛声声召唤,歌喉句句相应。一人一兽,一兽一人,目光仿佛相互平行,并无交错,然而却又合成一道,各自穿过对方的眼,直望向深不可测的心湖中去。其中多少一闪即逝的喜悦、哀愁、扼腕、释然,只于彼此眼底流过,只于骨笛与猿歌的交相辉映中流过。

      三天三夜。管狸不吃不睡,脸上未见一丝疲惫之色。众人只见这一只青猿,一席青衣,在蜀雨中默默对立。风紧时,管狸的袖袍翩然欲飞,飒飒作响。雨紧时,水幕相隔,两抹青色渐渐地溶了,浑然一体,再不辨彼此。

      笛声时而探寻,时而急促,激越处有白浪翻卷,疾风入林之声;那歌声却是至性至情,至静至柔,如暗夜一烛,虽寂寞不能语,而光热犹可感知。

      起初,王紧紧地盯着管狸与青猿,生怕他们之间的某一个隐秘的音符逃出自己的掌握,大臣们、女官们都新鲜得很,也紧紧地盯着。后来王倦了,昏昏欲睡间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立在人群里。王一惊,慌忙睁大眼睛去找,确是那鄢云氏的少女,浑身俱已淋湿,显得分外单薄可怜。然而,她的眼睛一直看着管狸,好像整个世界里只有管狸一人。

      王叹了一声,说道:“散去吧。我要回去了。”王走了,尔后众人也渐渐地失了新意,三三两两各自散了。于是空荡荡的殿前,只留两青一红,各自有一番专注之事。

      三天三夜过去,管狸踉踉跄跄地走上王的大殿,是鄢云氏扶他上殿的,因为他已经站立不稳。管狸的胸前有一摊血,神情黯然,面色苍白。

      “青猿死了。”管狸张口便说。

      众人刹那间闭了嘴,神色慌张地望着王。

      “那兽物空唱了三天三夜,呕出一口血来便死了。”鄢云氏急急地补充道,“自己便倒下去了。”

      王逼视着管狸的双眼:“公子可解得青猿的歌语了?”

      管狸面如死灰,仿佛那口血是他自己呕出的一般。最后,他摇了摇头。

      王又一次赦免了管狸——玉缶一般,没有人能得到的东西,失去了也罢;毕竟还有些东西,王是可以留住的。

      然而没有人懂王的心思,他们只是民而已。耽于鹜心中就是疑惑非常,他不懂,为什么管狸三番五次酿成大错,王竟不发一言地宽恕了;自己却每每小心翼翼行事,仍不免遭王责罚;他更加不懂,管狸一身布衣,家徒四壁,可以于纵情处大哭大笑,随心所欲;自己虽为臣子,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衣食无忧,却总不能消除胸中那一口闷气。

      耽于鹜气闷时,便回家去辱骂耽于氏,毒言满口,却没有一句是真正冲着妻子。耽于氏只是顺从地听,安静地服侍。耽于鹜发现自己越发不能舍弃耽于氏的这份顺从了——像不能舍弃家中那些从不鸣叫的鸟一样。

      然而这一次,耽于氏的温软也没有能舒解鹜的气闷。他大病了一场,躺了数日不能动弹。终于在勉强能站立时就爬起来去见王,几日不吻王的鞋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耽于鹜走上大殿时,正看见一众大臣们噤若寒蝉地交换眼色,而王并不在殿上。他心下生疑,便往内间望去,见一个侍官立在门口,冲他挤眉弄眼,拼命摇头。他又走近了几步,见那侍官神色越来越急,五官都拧到一处,忙住了脚步,再不敢前去。

      隐隐地,内室传来王低低的说话声。王的声音不大,但字字入耳,清晰莫名。

      “哦?你说,未铸成?”

      一阵急促的说话,三四个人的声音,听不真切。尔后便一片静谧了。

      片刻之间,王已出现在内间门口,绕过重重的帷幔,走进王座上高而黑的阴影中。王的右手提剑,剑的红顺着剑身滴落,却原来是血;王的左手中,提着三颗人头,各个张目结舌,神情惊骇。其中的一个耽于鹜认得,是负责为宝剑铸鞘的工匠。

      后来耽于鹜听说,那剑鞘是铸到半成时,忽然生生断做两半的。

      是夜,王彻夜无眠。

      王提着剑,拖着长长的黑影,在大殿中徘徊。三颗头颅摊在王座前,血已凝成黑紫。影子里的王披散头发,显得分外孤寂。王在黑色的帷幔里绕行,长明的烛火摇曳闪烁。

      忽然,王听到人的低语声。他心中杀意顿起,便放轻脚步,蹑足寻找。

      绕过九重帷幔,踱至大殿正中,王寻声向殿外看去。只见殿前一地银白,月色如练。两个人就站在那片银光中——确切地说,是那男人将那女人抱得脚尖离地。那忘情的姿态,像两只缠绵的兽。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在明月下面听去,竟是静谧如画。

      多么可笑阿,王心想。我这人中的至人,万民的王,站在我的宫殿里,这里却如此的黑;而他们,一无所有的民,像山林间的野物般纵欲——那里却那样明亮!

      王认得那一青一红的身影,那是管狸和鄢云氏。他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那个青色的身影一下子高大了,壮硕了,身上有了细细的毛,俨然不再是人形,而变作青猿的模样。王狠狠地闭了眼,猛地睁开——却又是管狸了。

      恨意渐渐地爬上王的心。

      王返身,愤然向内殿走去。愤怒使他的脚步愈发轻捷迅速,走起来仿佛有风流过。刚入锻铸室,一个侍官就急匆匆地迎上来,躬身道:“王,耽于大人来访,欲见于王。”

      “他有何事?”王脚步未停,漠然地问。

      “有良计欲献。”

      “为何献计?”

      “为青猿。”

      “召来!”王头也不回,挥手高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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