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猿》Gorgon

2、第 2 章

　　侍官走进内室时，王正在专心致志地为他的宝剑打造剑鞘。

　　王的宝剑是三十年前，当王还是王子的时候，一个江湖异人所赠。那异人穿一身雪白的长衫，戴着山鬼的面具，头上插着三支朱红的羽毛。他双手将宝剑呈递给王，洪声说道：“这剑是人间至宝，可以削金断玉，随人日久，便能与人心意相通。王凭此剑，能得天下。”

　　“哦？”年轻的王子缓缓发问，他的声音像潭水一样深，“您以这样的宝物相赠，是想得到什么样的赏赐呢？”

　　异人笑声低哑：“剑本该为王所有，这是剑命；王本该拥有此剑，这是王命。王和剑，就像火凿和柴薪，是注定要燃起来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并不要王的赏赐，而这剑要。”

　　“它要什么？”

　　“要血，要新鲜的从头颈喷出的人血，每日一洗剑身，方能使它活，方能使王得天下。”

　　“哈哈哈——”王抚剑击掌，朗声大笑，“这有何难？我答应你便是！果然是宝物，以血为生，我喜欢！”

　　异人见状，也不多言，拂袖翩然而去。只留王一人在大殿中，笑声直上云霄。

　　王实践了他的诺言。三十年来，王每日以宝剑斩杀一人。那剑也似活的一般，吸了无数血气，竟逐渐改变形状，由原先的通体乌黑，渐渐变成了赤红。王日日夜夜剑不离手，于是三十年剑无鞘，随王东征西战，愈发锋利。

　　王得王位已有二十年，那日王只身走进先王的寝室，在父亲病榻前手刃亲兄；王得天下也有十年了，当最后一位部族首领的头颅被王高高挂在黄旗下，所有军士齐刷刷跪下，长呼三声：“王得天下矣！王得天下矣！王得天下矣！！”王没有策马狂奔，也没有纵酒恣意——他只低头，看向那柄剑。通红的，血色的宝剑。天不负我，王对自己说。

　　如此十年过去了，王却越发地无聊了起来。除了每天喂剑的那一刻，他几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天下已在掌握中，移星换斗，摧山坼地，我有何不能，有何不敢？然而，在试尽了一切游乐后，王仍是觉得，没有什么比剑身染血那一刻更加奇异美丽。茶不思，饭不想，王的整个生活就围着宝剑，心心念念全是那剑。周围的近侍内官个个谨小慎微，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被王拿来喂剑。

　　而后，有一天，那个白衣的江湖异人忽又来访。他的装束体态十年未变，仿佛不受岁月束缚一般。他边飘入边朗声说道：“王该为此剑铸一剑鞘了！”

　　“哦，宝剑伴我十年征战，染血愈洁，惹尘愈利，为何要铸剑鞘？”

　　那人声音奇诡莫测：“王虽得天下，然而终究是半分天下，为王者不能一统江山，何其痛苦！王若想得那半分天下，则仅凭此剑不能。此剑血腥杀气太重，需精铁铸鞘，以镇压其戾气。王要记住，铸剑鞘，通歌语，二者缺一则王之大业不能得！要记住了！”

　　王当日便发榜召全国所有能工巧匠，要为剑铸鞘了。

　　侍官看见王站在一群工匠中间，烧铁的、抡锤的，全是他一人指点。王的身形比常人挺拔，红光映亮了王的脸，像一尊雕像。

　　“王，山中有人来报，说他们捕到一头奇兽。”

　　王没有应声，仿佛不曾听见。

　　“王，他们说，那奇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人面猿身，通音律，歌声如天籁之音。”

　　王仍然没有应声。

　　侍官顿了顿，复又压低声音道：“……据山中人道，那便是青猿。”

　　说罢，侍官偷偷抬头看王。王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对上了他的视线。“哦？”王拖长了声音说，“可真是青猿？”

　　四百多年前，第一位先王，名叫榧的年轻人带着七男四女开创了王土。榧来到这蜀中大地，面对绵绵群山，上下无路，渺无人烟，加之一路奔波劳顿，食不果腹，不由得触动哀情，放声大哭。忽然林中走出一只青色的人面怪兽，径直走到榧身边，长歌一曲。歌声曼妙婉转，竟有感天动地之奇效，忽然林中光芒骤起，山石崩落，百兽四散，唯青猿岿然不动，引吭高歌。片刻间，一座险峰竟生生被劈开两半，中间出现一片沃野。青猿邀榧于此处定居，并在临走时相互约定，这沃野与南山皆可归榧所有，只有北山仍归青猿，双方互不进犯。说罢便消隐于林中。

　　数百年来，蜀民与青猿频频擦身而过，但从未正面接触过。青猿信守诺言，只出没于阴湿险峻的北山。南山丰华奇秀，平野富饶多产，蜀民代代相传青猿开国的故事，无不对其感激涕零，顶礼膜拜。

　　然而民毕竟只是民，他们哪里懂得王的隐痛呢？正如那江湖异人所言，哪个王，不想一统江山？哪个王，能够容忍和青猿分享同一片土地？在王们的眼里，看到的，便要是自己的，管他是一枚花、一座城，还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北山？这隐痛，也代代相传，如今已经是王的心病了。但王从未去探过北山，因为他曾听说，北山被青猿设了陷阱屏障，去过的人，只有头颅和双手能回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