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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人自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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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季节更替的时候,天气总是无常,忽凉忽热的,不觉间,已然到了中秋,微凉的天气,清风扑面,倒也适合月下对酌,赏好花圆月。
本以为可以独一个在这月圆之夜想一想千年外的亲人们,月圆人缺,赏月,也不过是徒添胸中感伤,若可以,竺梵音倒宁愿独坐这小屋子里面,不与月光照面,兴许可以少一份乡愁也不一定。只是,高长恭却已安排妥帖,全府除却轮值的人,中秋夜一同赏月。她是没有理由不去的,便是能掰出些理由也会被郑妃打回来。种种迹象表明——她竺梵音非同大家一起赏月不可!
夜风扯动坐在一起闲谈人们的衣角,不时也牵动几叶枯蝶纷飞而下,所有人聚集在一起,虽然没有家人在身旁,但也大多没有露出思乡的愁色来,也是,花前月下,觥筹交错,论古道今,此乐何及!
竺梵音坐在郑妃身侧,与高长恭共桌,仅有他们三个人,碧吟和清欣一道与姐妹们叙旧去了,两个人跟了郑妃和梵音到很少有机会和姐妹好好聚一聚了,中秋夜正好让她们一起闹一闹,免得都生疏了。
四边都是喧闹的,倒是中间的那张桌子显得沉闷了。竺梵音起身,小心地握起白瓷酒壶,一手轻压着壶盖子,微微倾身子,从高长恭起,一一在酒盏中斟上清酒,这才缓缓放下酒壶,双手托起酒盏,手一抖,盏中酒液洒出来一点正落到她手背了,凉似今宵月色。她也不去理会,笑着道:“梵音先敬王爷、姐姐一杯,谢过这些日子里的关照。”说罢,一仰颈,酒水,火辣辣地燃到胃中,又自胃起暖上全身。
兴许是没有见过女子饮酒这般爽快,高长恭与郑妃都是微微一愣。高长恭看了她一眼,端起酒盏,一口饮尽,而郑妃毕竟是古代柔弱女子,一口饮罢,是力不能及的,便小口小口地抿了几口,也算是接了。
凉风吹来,不知道是衣裳穿得有些单薄了,还是秋寒更重了,郑妃脊背间隐约透过来一股寒意,她是极少喝酒的,只一杯,头就有些微微的晕眩,怕是已自薄醉几分了,撑着桌子起身,道:“我竟已微微醉了,你们继续在此,我可要先回去了。”说着,就要转身,也正好留梵音和长恭两人独处。
见郑妃扶着桌子起身,高长恭也忙起身扶了她一把,道:“醉了?一个人怎么回去,罢了,让清欣她们在闹会儿,我陪你回去。”说着扶了郑妃便要走。
郑妃眼角的余光扫到梵音,她正呆楞地望着那轮皓月,似乎尚没有发觉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也是,她,大概是第一次离开家人,在外过节吧!只身一人,想家那是必然的,因而怎么可以丢下她一人呢?郑妃轻轻摇了摇头,摆手道:“薄醉无妨,我回去便睡下。大家欢喜,却不见了王爷,怎么热闹?王爷还是留下来。况且糕饼也还没有送给他们不是?”
高长恭已顺着她的眼神也看了竺梵音一眼,确实也觉得留她一个人有些不妥,又听见郑妃一番话说得也确实在理,只好慢慢松开她,道:“那路上当心,回去就休息。”
郑妃颔首,礼节性地躬了躬身子,转身向她丹枫圆的方向走去。
看那个纤弱的人影慢慢朦胧在夜色中,彻底地被重重叠叠的枝桠遮挡去了倩影,高长恭才略微放下心,再次坐回桌边。
眼光一扫,竺梵音仍然呆呆地望向天际,似乎是在细观明月,也仿佛不知是望着明月,而望向更远的地方。月光洒在她身上,安静得正如她此刻的目光,不被之外的事物所打扰。风轻扯裙角,飘然如仙,眉宇间隐约的愁态,才让人想起,这也仅是个未脱世俗的凡尘女子。
高长恭向前探了探身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巨大的深蓝色屏幕被遮挡尽了,仅看了一只包裹盈盈月光的手,竺梵音从呆楞中猛然惊醒,按下那只修长的手,兰陵王清丽的面容现出来,面对这张莹白秀丽的脸,她一傻眼,半晌,才尴尬地眨巴了下眼睛,道:“王爷有何吩咐?”
高长恭收回了手,回身望了望在园子外面的几个守门的家丁,道:“陪我去给他们送点月饼糕点去,可好?”往年,都是他与郑妃同去的,如今,她不在,近水楼台的便与竺梵音一道去也无妨了。
边点头边接过高长恭递过来的那只方才一直放置在桌边的篮子,便跟在他身后走了。兰陵王果然对下人不薄啊,中秋佳节,给了众人给“假期”不说,花前月下的好光景,竟然亲自送月饼去犒劳家丁!不过,说他对手下好,她没话说,只是——竺梵音抬头看了走在前边身无牵拌的他,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大大的篮子。他知不知道怜香惜玉啊,就算他漂亮,也不能只是被“惜”而不“怜”人吧!
竺梵音从篮中取出一个包裹红纸的圆饼,轻手递到守门的家丁手中,又把剩下的三个一一分给其余三人,中秋佳节,连守门的人手都少了一些,大部分人都被高长恭放了假吧。
正想着,四个守门的家丁接过糕饼后齐道:“谢过王爷,谢过姑娘。”
竺梵音笑着摇了摇,把手臂上挎着的篮子夹好,高长恭还没有回话,话茬却被她抢了:“反正也是要谢你们今夜仍守着王府安全,两两相谢,便抵消了吧!”
四个家丁愣住对视一眼,这说法倒是新鲜,一个个都挠挠头,笑了起来。
高长恭扭头去看了竺梵音一眼,正对上她盈盈巧笑的侧脸,不自觉地也勾出了一丝笑意。
几人就在王府门口有一没一地说着闲话,没有几碟小菜,少了几盏清酒,却也是其乐融融,比起里面的喧闹,更显得温馨。
一声铜锣脆响——
高长恭道:“罢了,就说到这儿吧,下一班的人也快来轮班的,你们也进去和大家热闹热闹。我们先走了。”说着,对他们展颜一笑,与竺梵音一道往回走。
不知道是走了多久,高长恭才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竺梵音的脚步声不知何时不见了,疑惑地停下步子,转身回看——
池边,竺梵音倚靠着一棵柳树,篮子轻轻摆在她的脚边,裙踞舞动,一下下抚过篮子的提手,她只是默默地望着天,空中,无云,星残,仅是一轮亮似明灯,皎如美玉的圆月。月光泻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勾出她独立的影子,月圆,而人缺,她,可是念着家里人?
高长恭轻步走到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眼睛望去,一样望着圆月,他何尝不想念父亲?他何尝不想念母亲?只是,父亲早已逝去,而母亲,竟连她姓甚名谁都无从知晓?他靠近她,不知道此刻两个人的心绪可是相同?声音低低的,却莫名的动人:“你可是在想念亲人?”
竺梵音一惊,微微侧头,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望着地下,静静的。
兴许是同一轮明月,只是千年的两头,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感受,为何,她从前都没有感觉到中秋的月是如此令人牵魂断肠?为何,她从前只道中秋也不过是观月亮、吃月饼这么简单?为何,她从前都不曾好好体会月圆与团圆的联系?“千里共婵娟”,那么,千年呢?是不是依然是同一轮皓月,同一个中秋,同一般挂念?
望着漆黑的泥土,许久,她轻轻低吟出一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此刻,这句诗,可不正是她现如今的写照吗?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高长恭重复了一遍,也抬头又望了一遍天上的那轮明月,月的光华柔和而不失明亮,会不会,他的母亲也是这样温和而不逊光芒的人呢?低头,他思的不是故乡,是家,是与父母,与兄弟们在一起的家!
竺梵音抬头瞬间察觉他眼中的光芒,他好看的眼中,那如水的是什么?是皎皎月光,还是,盈盈眼泪?他,可是也在想念着亲人?是父亲,还是母亲,或者是兄弟们?父亲一故,兄弟也不在身边,他的母亲,更是被一句“兰陵王长恭不得母姓氏”一笔带过,他,怕也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高澄与谁的骨肉吧!念及这些,兴许正是“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幕云遮”,他,想念得更苦吧!
“王爷,我们……”她望着他盈盈如水的眼眸,隐隐地有些心疼,现在的两个人怕是颇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味道了,所以,她更能明白他思念的愁。
高长恭询问地看向她,知道她话只说了一半,便等她的后续。
梵音眨了眨眼睛,灵光一闪,唇边闪开一抹笑容:“我们来唱歌吧!”似乎有传说兰陵王是颇有音乐造诣的,《兰陵王入阵曲》似乎他是有加入演绎地呢!
她的提议竟也有效,高长恭看想她,微微颔首,道:“你唱,我听着。”
竺梵音倒是愣住,从看到月亮的第一刻起,她心中就一直有一个调子,只有这首曲子是她现在唯一想唱,也唯一能唱好的。她望着天上的明月,轻吟浅唱起来:
“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抵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宁静的夜,在风的声音中,她静静地一遍一遍唱着同一首曲子,唱到眼泪不小心从眼中滑下来,而高长恭则一直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她眼泪滑落的星点光芒。
一杯酒,仅一杯酒,够不够醉?若够,何以至今清醒,未见故人?若不够,又为何朦胧中,感觉有一个与亲人一般亲切温暖的怀抱一直支持着自己?不知是唱到了第几遍了,她迷糊地吟唱着,还是那些词,只是调子已经微微有些跑了。低语呢喃着,静静靠在一边高长恭怀里,安心地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一杯酒,是不足以醉的,没有醉,那么,这个温暖的怀抱,便是她,又找到亲人……
莫名的冲动,他伸手去拨开散在她脸颊上的发丝,静静地望着她的睡容,她安详恬静如单纯的孩童,任她靠在自己怀中,不自觉地伸手给她多一个扶持,这一刻,他轻柔而稳当地拥着这个沉睡的女子,他知道,她叫竺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