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街巷人声沸沸,极是热闹。方向相左的两道人流在青石板的路上相容、交错,骑马的、推车的有条不紊地混在其中。时不时人群突然分至两边,那是给踢踏路过的马车让个道。吆喝声掺杂着各种悉悉索索的交谈声萦绕在纤维耳旁,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延出去好远,卖什么的都有,还没来得及细瞧眼前的新鲜事物,下一秒眼角就又瞟到了从未见过的稀奇东西。
这便是凡间呀!
纤维兴奋地伸出手摸摸身旁老树上垂下的藤条,放亮了眼睛看着周遭的一切,只觉得今时今日完成了人生一大事。这是凡间,她终于来到了泉口中的凡间。
掏了几个铜板递给眼前的小商贩,纤维怀里捧着热乎乎的包子,不停地转着头看向四周,似要把这条路前后左右看个完整。
昨夜泉驮着她来到了这座小城。
那时夜色已深,整个城里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只住户门口的灯笼一个接一个照亮一方天地。整个街道寂静凄清,偶尔传来两声打更的声音。泉落地化作人形,牵着纤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纤维在路上抬头看着走在前面血淋淋的人,也不知要去向哪,只觉得路很黑,可牵着她的手很暖。
随着泉的步伐,地上落下一串血迹。他踉跄着推开一间宅院的门,刚给纤维说完这是他在凡间置办的宅产,便一头栽倒在地。
泉躺在地上呼吸平稳,纤维知道此时他虽受重伤,但应该无任何生命危险了。于是安下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他从院落里拖进里屋的矮榻上。然后四处串了串,找了个木盆,捻了个诀使原本空荡荡的盆底溢出清水,拧干小帕,一点一点将泉脸上的血渍擦拭干净,露出他原本白净温雅的面容。
接着就这么坐在床前一夜没合眼。窗外虫鸟的夜鸣不知停歇地持续着,无事可做的她呆愣地听着那些叫声,然后突然想起自己初化人形那夜,大概泉也像她现在这般魂不守舍,却又无可奈何地等着吧。
待到中午,日头最热辣的时候,床上的泉闷哼一声,缓缓醒转过来。呆愣了半天有余的纤维眼睛一亮,随即起身扑向床上的人。泉被压得眉毛迅速拧在一起,随后,他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微微抿起嘴角,伸手一下接着一下轻轻拍着纤维的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从来,都是把怀中人当个宝,把她的笑颜视作自己要一辈子维持下去的东西。眼下见她哭成这样,泉只觉得心头一揪。但想到她是为了自己掉泪,嘴角又不自觉扬起来。
等怀中的抽泣声变小,泉扳正纤维的身子,然后坐起来,又一把把纤维捞进怀里,轻轻拭去她的眼泪。接着,纤维看到眼前的泉低下头越靠越近,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吻吗?
纤维瞪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泉笑笑,随后递给她些许碎银:“去看看吧,外面就是我口中的凡间了。不好奇吗?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所处的地方。”
纤维接过碎银,却又担心地看了一眼卧在矮榻上的泉,有些犹豫。
“去吧。”泉伸手遮遮印在脸上的阳光,“今天外面天气看起来不错,去逛逛。我身上不过一点小伤罢了,不打紧。等你回来,我保证已好了个七七八八。”
“好吧……”
纤维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但不到片刻,泉听到外面踢踢踏踏的,纤维又跑了回来。
“忘了什么?”
纤维摇摇头,随后,有些犹豫地往床边走了一步。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对准泉的脸……
吧唧一口!
然后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跑出去了。
泉呆坐在床上捂住那半边脸,半响,笑出了声。
早在世宫山纤维就缠着泉说了诸多凡间种种,因此此刻她极其熟络地流窜在这大街小巷,怀里添了几样新的小吃,嘴里也咀嚼着没闲下。
她跟着人流往前,见到稀奇的店铺便停下脚步进去晃荡一番。虽然是孩童摸样,但生意人商海浮沉多年,练的就是眼色精明,一看她衣着金贵,便知来者定不是平凡出身,也都低眉顺眼地招待着。
就这么逛了几个时辰,日落西山,纤维两手提着今日扫荡回来的小玩意儿,凭着记忆晃悠悠地朝着落脚的宅子走去。路过一些卖艺的人挑着道具前来表演,纤维拎着东西踮着脚看了看,好奇,但又怕泉等她等急了,于是摇摇头又继续往前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也没完全漆黑,路边的房子里陆陆续续出来人把门口的灯笼点亮,只等着太阳完全落下山头。傍晚时分,许多饭后散步的人们悠悠坦坦地在路上走着。突然,纤维耳里传来一阵琴萧声,前方兀地嘈杂起来,身旁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超前走去,有的甚至小跑起来,她听到有人喊:“花魁!快看!花魁来啦——花魁游街啊!”
纤维不知花魁是何物,只好奇地跟着其他人一齐加快了脚步,接着,她看到前方的人又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一下子把她涌进了人群中。她被挤得手脚都伸不开,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人群一起走。过了一会,手中拎着的东西都被挤掉了。
人群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琴萧声在耳边越来越响亮,然后扑鼻一股香味迎来,纤维被这味道闷得几乎喘不过气。她想去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随后拼尽全力挤过身边的人,埋头往前冲去,正正地,冲到了道路中央。
眼前是一顶大轿,前后八个男人赤裸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身体将它扛在肩上,汗顺着黝黑的脸颊一直往下流。轿旁分列两队人,一列吹着箫,一列挎着小篮。挎着篮的那列人边走,边从篮中掏出混着金粉的花瓣撒出去,许是加了些香料,先前纤维闻到的香味便是从他们洒出的东西里传来的。
轿身四面通透,其中三面被轿顶落下的薄纱遮挡,从正面,纤维看到里面有个人,似葱段般地手指随意扫着琴面。
轿上人乌黑的发丝绾了个女子常见的簪型,金银打造的首饰流光溢彩地插在上面,摇摇欲坠。绣着繁细花纹的紫罗兰色纱衣被她穿得漫不经心,指面每一次挑弦的动作都带得衣服垮下一点,露出了白皙细嫩的香肩。毕竟是被扛在肩上的轿子,极高。而她就这么居高临下,风情万种地瘫坐在上面,细如柳叶的眉下,眼角微微上挑,勾魂夺魄地扫了一眼突然冲出的纤维。
纤维抬着头傻了眼,她看到轿上的女人身后,有一簇……雪白的尾巴,且女人头顶的耳朵随着她那勾魂夺魄地一眼抖了一抖。
“狐……狐……”
纤维张大了嘴,还未等她说完,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从空旷的路中央逮回了拥挤的人群中。
待那人又连带着将她扯出人群,她俯身喘了口气,继续结结巴巴道:“那……那是只狐……狐狸吧!?”
“是呀。”
循着话音抬头,面前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眯眼看着纤维,笑得满面春风。
纤维站直身子,心里感叹了句这老头拉她的时候,手劲居然这么大,刚才没看清,还以为他是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挠挠头,纤维看了看挤成一片,对着轿子欢呼雀跃的人群,又想到面前这老人竟破了障眼法,和她一样知道轿上那人是只狐狸,定不是等闲之辈。
本还对他心存戒心,但面前的老人笑得一脸慈祥和善,令纤维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戒心,匆匆对他道了谢,想着还等着自己的泉,大步走了。
东西大抵找不回来了,亏自己逛了半天,纤维叹了口气,扭头拐过街角。而这么一拐,纤维好像撇到了一个人影。
转过身去看看了背后,纤维发现,刚才那老头正笑得满脸慈爱地站在她几丈之外。
难道他一直跟着自己!?
他破了障眼法看到了那狐狸的尾巴,那……岂不是也能看到我头上的龙角!?
纤维加快了脚步,而身后脚步声的频率也跟着快了起来。
这时天色完全黑了起来,一轮弯弯地月挂在天上,照着纤维面前孤零零的路。听着身后同她一齐加快的脚步声,纤维顿时有些慌了,想着离落脚地已不远了,便撒开丫跑了起来。
一路气喘吁吁,终于到了宅院门前,纤维伸出手刚想推门,门却从里面被人打开了。都不用抬头去确认面前人是谁,纤维一靠近他,就像感知到了什么似的,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抱住了他。
刚才那鹤发童颜的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笑眯眯地望着眼前二人:“不知泉你此次住在何处,我跟着这小丫头一路前行,不想好似吓到了她。”
泉安慰地摸了摸纤维的头,将她护到身后,道:“是泉传信时忘了说,月老可不要怪罪泉。”
月老张开嘴,笑声有如洪钟:“哈哈哈,小事罢了,小老儿计较这些作甚。”
泉将月老引入屋内,大抵是要谈论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没让纤维听,于是她来到院落里一棵橘树下,靠着树干坐着默默等着。
也不知自己离开世宫山的事是否被缪师父告知了东海,离开时看缪师父表现得怒气冲冲的样子,估计凶多吉少。嗯……泉也不知要说多久,为什么我不能听呢?那个老爷爷居然是月老,真是没想到。
就这么冥想着,不出片刻,她看到月老拎着东西,从屋里退出,朝她的方向走来。
精神矍铄的老头站定在她面前,将手上东西递给她:“小丫头,你落下的东西。”
纤维接过一看,这不正是自己在人群中被挤掉的吗?想到刚才还怀疑他是跟踪自己的坏人,纤维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了谢。
仿佛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月老学着她靠坐在了橘树下。纤维有些尴尬,毕竟她与这老人不熟,而他却悠然自得的样子。沉默了许久,纤维试着开口道:“你们……刚才在屋里说了什么啊?”
月老嘿嘿笑了起来,纤维又连忙开口:“如……如果不方便告诉我的话也没关系啊!我……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泉刚才向小老儿打听了些许龙神的消息。”
“您认识龙神吗!?”
“当然认识了……”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二人脸上,月老笑着看着纤维,像是想到了什么,很怀念地款款道来:“龙疏她那人随性不羁,心思比起其他仙人也甚为单纯,很容易便与人打成一片,若说起仙界人缘好的神仙,她称不上最,但肯定担得起那个名号。小老儿当年与她也甚为交好,闲暇时,常一起喝酒下棋,有过很多快活的回忆。她还未成龙神时我便认得了她,算得上是亲眼目睹她成长之人,她是如何一步一步攀上顶峰,我都清楚得很。很多时候,我都对她有几分护犊之情。说起来,她那根红线,还是小老儿亲手帮她斩断的。”
“红线?”
“对,所谓红线,就是姻缘之线,每个人命里都有一根红线。凡间传小老儿的工作是为人们牵起红线,其实不然,这红线是命里所有,那么接连哪里,也自是命里所定。即为天命,又岂是小老儿能撼动得了的呢?小老儿的工作,无非也就是将世人的姻缘——这红线所指,记录在案罢了。”
纤维竖起耳朵,听得十分认真的样子,觉得自己又明白些东西。接着,她蓦地想起什么,陡然放大声音问月老:“照您的意思,红线代表一个人的姻缘,那刚才您说……龙神斩断了红线!?”
“是啊……”月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年龙疏只差一步化神,却总冲不出瓶颈。最后她来到小老儿这里,斩断红线,从此忘却情爱,把心念都记挂于这山河之中。以自己的姻缘为代价,换取了更为精粹的灵力之后,她终于修到了龙神的位置……想起当年,她前来恳求小老儿时的神情,啧,这般决绝,纵观仙界,当真是能有几人啊。”
这般决绝……
听完,纤维张大了嘴看着月老,久久不能平息自己的内心。她突然想到远在世宫山的那轮清冷的皎月——她的缪师父。想着,她喃喃道:“那……那缪师父那么喜欢她,却这般注定没有结局,莫不是缪师父的心意只能一直藏在心底了?”
“小丫头,龙疏虽单纯,可她不傻啊。”
“您……您知道缪师父与她的事!?”
月老点点头,长叹道:“你那缪师父的心意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问题就是龙疏她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从斩断红线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这漫长一生,与红尘琐事无关,与任何人……都没有结局啊。”
“就没有什么办法连上红线吗!?”纤维急冲冲地说出口。
“想来龙疏她也是后悔了……千年前她又找上了我,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月老苦笑着摇摇头,“斩断红线是小老儿平生最斗胆的一试,再接上……小老儿就算有那个再次冒险一试的勇气也没用,因为,小老儿无能,没想出接上红线的办法。”
纤维重重地叹了口气,垂着头,眸光暗了下来。月老伸手摸摸她的头,半响,无奈道:“可小老儿没想出来,龙疏她……却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