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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捡来的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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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场空旷的通道内,杨戬长袍飘荡,如同水母一般浮在空中。面前一扇小门,门牌号M0001。门上滚动着一行红字:M0001记忆场,空间二维化,不可进入。
杨戬望着小门,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应该是七夕最早的记忆,不知何故,格式损坏成了画片。
二维化进不去,欣赏欣赏总可以吧?
他的心跳加快了两拍,伸出手去,推开那扇门,随即听见一声孩子的尖利惨叫,杨戬顿时愣在当场。
……
关于七夕的来历,杨戬记得她爹琅久是这么说的:七夕当年,也就五岁大吧,不知怎么的失了父母,一个人在沈阳街头流浪,饥寒交迫,倒在垃圾箱旁奄奄一息。幸得他买菜时路过,雪堆里发现了小娃娃,摸摸颈动脉,发现居然还是活的,于是放进菜筐带回了家。
活孩子么,总是百日之内的好吃,肉嫩,还带着奶香。这次捡的闺女有点太大了,还没啥肉,要是搁以前,琅久闻都懒得闻。可如今终究不比当日,好容易碰上一个没主的,他哪会嫌弃?只想着晚上一家子打个牙祭,吃饱,吃好。
琅久给七夕吊了点米汤,总算缓了过来。傍晚,又把她放菜盆里好好刷洗了一番,弄得里里外外白白净净的。
他老婆琅红,自从跟他进了城,怕警察呢,十年都没尝过人肉星儿,他们家琅小牙都快成年了,人肉是啥味儿都不知道。他这个一家之主失败啊,老婆孩子活得可怜巴叉的!
想到这,琅久忍不住地心酸,心头推磨地要好好给老婆儿子尝这个荤。
扯上儿子,晚餐这事儿就更隆重了起来。
论起琅久一家的来历,还得从80年代一把火说起。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一首歌红了费翔,烧了大兴安岭,山里的神狼族被迫南迁,多数沦落在城乡结合部偷鸡摸狗,结果被猎枪灭了个七七八八。琅久夫妻身为神狼贵族,比不得那些低阶平民狼,夫妻俩审时度势进了沈阳城,高调吃白菜,低调吃猪肉,这才混在人堆里安全活到今天。
夫妇俩开了个饭铺,经营神异特色菜品,食客不是神仙就是精怪,客户群小,生意自然平平淡淡。独子琅小牙,七岁,跳级上了东陵区一小四年级,神童一样聪明。小牙算是神狼族仅剩的几个后代之一,全族的宝贝疙瘩。
在灭族的威胁下,“传承血脉,振兴狼族”是琅久心中滴血的夙愿,也是琅小牙终身的责任,无可逃避的宿命!
在神州大地上,但凡家长卯足了劲儿要孩子成什么人物,揠苗助长总是免不了的。琅久在人类社会呆久了,难免也染上这毛病。
琅久一寻思,儿子过些年怎么也得举办成狼仪式的。大兴安岭神狼族千年的老规矩,贵族小狼只有亲自捕猎,吃过一次活人肉后,才算真正的成年。
神狼族坚信,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小狼不吃活小孩,成狼怎么吃活大人?
那么今天,就先让小牙试着捕猎一下!这小丫头半死不活的,也不算难为儿子,就算是为成年仪式预热吧!
于是,琅小牙同学那天放学回家,进门就见他老子正在无比认真地磨菜刀,大锅里烧着开水,灶台上红的绿的各色菜蔬,饭桌换了雪白的塑料台布,四碟果子点心,连玻璃花瓶都搬出来了,立在桌子正中央,鲜艳蓬勃地插着大一束塑料花。
一个白白瘦瘦的小姑娘靠在他家炕头,穿着小红袄,蔫蔫的半死不活,见他过来眼珠子都不轮一下,看上去真是怪可怜见的。
这谁呢?
琅小牙同学,虽然个子瘦小才读四年级,但拜狼族血脉所赐,智商直逼250,因此这闲杂事儿懂得就有些多。当时小牙脑中闪过好几个念头,最后想法就不纯洁了——最近爹妈总叨咕成年啊啥的,不会是要给他娶个童养媳回来吧?
他凑近前仔细端详那小姑娘,眉眼还挺清秀,便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小牙于是有点脸红,心里不由得腼腆别扭起来。
哎呀,成亲什么的,还远着呢!这姑娘吧……万一长大了变丑怎么办?个子太高怎么办?煮饭要不好吃怎么办?他可绝对不要的!
“那个……喂,你谁啊?”
她很安静,不眨巴眼睛干瞅他。
“叫什么?你的名字?”琅小牙见她不回应,又用英法俄日各国语言问了一遍。
她还是不吱声。
于是小牙郁闷了——他绝对不要哑巴媳妇啊!
“不会说话?还是饿了?”小牙看着她苍白的脸,纯真善良地拿起外屋桌上的年糕,掰了半块,蘸好白糖伸过去。
这一伸手,成就了琅小牙一辈子的煎熬。
多少年来,琅小牙时常会痛骂自己:干嘛喂她啊?饿死她不就好了么?小牙你就是个棒槌!大棒槌!
他没注意,那并不是寻常的年糕,而是磨碎后蒸熟的清肠稻——吃一颗管饱一年的神异植物,有着黄瓜和栀子花混搭的闷骚香味。
当时,琅小牙傻啦吧唧地把年糕凑在小姑娘的嘴唇上:“吃不吃?甜的——”
话音未落,只听喀吧一声,那块年糕,连带小牙的半截食指,被她牢牢咬死在嘴里。
这口咬得忒迅猛,喂食的那个根本没机会缩手。
“——啊!”小牙惨叫。
黄瓜和栀子,铁腥味和甜味,惨叫,以及琅小牙泪眼模糊的大特写,组合成了七夕童年的第一个可记忆片段。
……
杨戬站在M0001门口欣赏完画片,轻轻关上那扇小小的门,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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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扇门,M0002。
这几年来,琅久心中一直有个隐忧,从来没跟老婆说过。
他总做一个梦,梦里神狼族光复领地,荣耀的神头领,便是他家的宝贝琅小牙!
就在月圆之夜,山岭之巅,头狼长啸,王的剪影!
琅久心怀激动地走上前去,月下头狼回首……
然后,他看到了一只哈士奇。
哈士奇发嗲地往他怀里奔来:“爹地!”
——每次梦到这里,琅久都大汗淋漓地惊坐起来。
不是的!小牙只是瘦弱了点,面相可爱了点,他可绝不是狗,他是狼,纯种的狼!
都怨这该死安逸的人类社会,养的孩子一个个娇弱得什么似的!但琅久相信,血脉就是血脉!只要他注意磨练儿子,狼总是狼!
然而,铁一样的现实是:小牙不爱捣蛋,不爱打架,小牙爱唱歌,爱画画,爱写字,爱读书,小牙团结同学,小牙帮助小朋友,小牙学习好到连跳三级,他是人见人爱的三好学生,花见花开的聪明小娃娃!
琅久为此很心痛。
他儿子,难道不该是欺凌同学的小恶霸,街头耍横的小太保么?他要的是上门告状的,不是上门送奖状的,啊!
怀揣美好的憧憬,面对骨感的现实,惨淡中琅久只得自我安慰:小牙总归是小兽,奶气一点也不很离谱。只要成年仪式上,变身为狼的那一刻,小牙展示狼族的凶恶狠辣不就好了?
今天,爸爸给你锻炼的机会!儿子!扑上去吧!亮出你的獠牙利爪!咬断她的咽喉!撕下她的皮肉!扯出她的肠子!嚼碎她的小骨头!
刚想到这儿,屋里便传来一声惨叫。
不会吧?儿子这么快就下手了?
琅久跑进里屋一瞧,小牙缩在门边,抖着滴血的手指头,眼泪滂沱,泣不成声。
炕头的瘦小姑娘,一副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嘴角挂着红,一边用力嚼着什么,一边目露凶光地死盯住小牙——脚边的半块年糕!
只看她一眼,琅久心脏瞬间如遭重击!
狼的眼神!
这才是狼的眼神啊!
琅小牙见爸爸进来有了靠,哭声于是更大。泪眼朦胧中,忽见红影扑来,于是赶紧抱住琅久裤腿一声惊叫,等他睁眼,那丫头已经叼住年糕,警觉地退回炕头,飞快地嚼,飞快地咽。凡人吃了清肠稻,那效果杠杠的!小丫头现在生龙活虎,精神百倍!
琅久干巴巴地站在门口,仿佛被人劈面一耳光!
低头看着粘在他裤腿上的琅小牙,他这心啊,拔凉拔凉的!骨头缝往外抽冷风!
光复狼族?就靠这个眼泪巴叉的玩意儿?
还指望狼吃人呢?狼都差点被人吃了!
儿子,你是狼啊,怎么能这么娘?
琅久眼中滴血地瞪着儿子,好半晌,才咬牙道:“琅小牙!放开!”
“爸爸……”小牙抹着鼻涕,觉得爸爸有些异样,心中忐忑地挪开一点,一只手还是攥着琅久的裤管。
琅久见他憋憋屈屈的模样,心中如有火山熔岩喷涌而出。前途无望,悲愤交加!
“拽我干嘛?”琅久抡开大脚,狠狠往琅小牙屁股踹去。
琅小牙惨叫一声,骨碌碌滚到小红袄的脚边,吓得眼泪都憋了回去。只见他爹攥紧拳头红着眼,无比惨痛地斥道:“我大兴安岭狼族,世世山岭为王!无奈大火烧我家园,猎枪屠我子孙!我和你娘,委屈人类城市这些年,只为抚养你这根独苗!如今你也快成年了,不想连个半死不活的小娃娃都斗不过!狼不吃活孩子,孩子活吃狼!我琅久活了一百年,闻所未闻!你徒有狼血,全无狼性!枉费我们一片苦心!”
“爸……”小牙被琅久吓得脸上毫无血色,不知不觉地,手上捞了跟救命稻草死命攥着,就没想过他旁边除了小红袄,还能有谁。
琅久看了气更不打一处来——狗崽子!人家吃你呢!你拉着人家干什么?
琅久抖着手指头,指着小红袄道:“琅小牙,今天你要杀不了这丫头,我活扒了你!你不是我儿子!”
琅久话音刚落,只听见身后爆炭似的的问话:“你要杀谁?谁不是你儿子?”
“啊!老婆……”琅久回头,语调习惯性地柔和八百度,刀削的脸型居然柔软出好看的弧度。
琅小牙立刻嚎啕出来:“娘啊……妈妈……”
琅红顶着一头时下流行的拉丝卷儿,喷了发胶的额发偏堆着,高耸有如云端的鸟窝,尽显一家之主的威严。她手里拎着一捆葱,面色不善地推开丈夫,一眼望见儿子,啪啪手上的家什撂地上,大步冲过去:“小牙!你咋了?妈看看!”
琅久的心仿佛与老婆头上的鸟窝产生了共振,抖得十分厉害。刚才的无明业火不知去了哪里,看见血泪八叉的儿子,心中泛起一阵酸痛。
琅红捧住儿子的手指头仔细端详了两圈,伸舌头舔了一回,不见流血了,回头凌厉的目光杀向丈夫:“他怎么就不是你儿子了?”
“啊……没有……”琅久的气势老早飞去了长白山,懊悔加心虚地挠后脑勺,“我就是教育教育……”
偏偏琅小牙用力抽泣一声:“妈,爸爸踢我……”
琅红登时化身火焰山:“琅九爷!您看不惯咱娘儿俩就直说!犯不着背地里虐待孩子!”
“哎呀孩儿他妈,这话怎么说的……”琅久赶紧低头伏小,拉住夫人,“我是恨铁不成钢嘛……你听我解释……”
琅红用力甩开他的爪子,眼角泛出两滴泪,一边划下一颗,然后哽咽着跑去院里。琅久紧跟其后猛作揖,哄老婆哄得蜜流成河。
琅小牙手背猛擦眼泪鼻涕,被人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拉起来。抬眼一看,小红袄大眼睛看着他呢!
小牙心头猛地一缩,倒退两步。
小红袄这回冲他甜甜一笑:“小牙!小牙哥哥!”
哥哥?我?琅小牙指着自个鼻尖,一个激灵差点没趴下,控诉道:“谁是你哥啊?你刚才还咬……咬我呢!”
她歪头,又摇头,表示很难理解。
“你刚才咬了我啊!”琅小牙瘪嘴把包手绢的指头竖起来,以伤明志,“我才不要当你哥!”
小红袄只顾甜甜一笑,抱住小牙胳膊不放:“哥哥!”
我的娘!这是什么情况?这丫头!刚才抢年糕吃的时候凶得跟恶鬼似的,现在吃饱了,装什么可爱啊?他的手指头还在淌血哪!
——以琅小牙同学七年短暂的狼生经历,小学阶段的社会知识,当然不知道有种现象叫“雏鸟情结”。小红袄是刚出壳的雏鸟,琅小牙就是她第一眼叨住的亲人。
“小牙哥哥!”小红袄在小牙胳膊上蹭啊蹭。清肠稻的能量果然惊人,她现在力气大得很,琅小牙半天也挣不开,最后只得哭丧着脸坐到炕头,低头颓丧不已:“你刚才吃啥不记得了吗?吃得很高兴哦?”
小红袄认真回想了一下,吧嗒两下嘴巴,笑眯眯:“江米条!”
琅小牙欲哭无泪:“那是我的手指头……”
“江米条!”
琅小牙赶紧把十个“江米条”小心藏在衣服底下,背对着小红袄倒在炕上,蜷缩成虾米状。他被老爸踹的屁股还生疼着,正心酸着呢……
好半天,琅小牙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七夕!”
“你的爸爸妈妈呢?”
七夕想了想,摇头,抱住他胳膊笑:“哥哥!”
娘……你看我爸都捡了个什么回来啊?
屁股疼,头也疼……
就在这时,琅红琅久一起回来了,两人脸色一样的严肃,神色凝重,看来琅久的思想工作做得不错。
琅久走到小姑娘跟前,用力一把钳住胳膊,把她直拎起来。居然也没喊疼,真是个蛮丫头!琅久点点头,冷笑道:“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张……七夕。”小姑娘眨巴眼睛,露出一口小白牙,响亮叫道:“爸爸!”
爽快!可爱!我喜欢!一旁的琅红不禁笑眯眯,伸手抱过七夕。
七夕抱住琅红的脖子,亲香地叫:“妈妈!”
“哎哟!果真没记忆了啊?我可不是你亲妈!叫我琅妈!”琅红亲了她脸蛋一下。
“琅爸爸!”七夕又冲琅久笑。
“就会讨乖卖好……搁哪混的眼力界儿?”琅久干咳一声,扭头躲避七夕灿烂的甜笑,威严地对琅小牙说道:“小牙,我跟你娘决定,从今往后,我们家要着养七夕——给你练习捕食用!”
琅红秀眉一挑,背后使劲拧了一把丈夫的腰肉。
“哎哟……哟……”琅久捂住腰,赶紧改口道:“要是你到成年了都没能吃掉她,那她就是我琅家的女儿,你的妹妹,你得负责养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