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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

  •   我嫁给了他,成为了一个无知的新娘。

      有人说女人是最惨的,结婚的当天还是新娘,从第二天起就成了老婆。

      我想我是例外的,因为我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嫁为人妇的,懵懂到不知道生活的现实和相处的艰难。

      我喜欢清晨起床后看到他就睡在我身旁,像个贪睡的孩子,是我的王子,等我用一个吻将他唤醒。他钟爱这个习惯,期待每天的第一个奖赏。

      这是我们婚后的第三天,空气甜腻得像晒化的糖果。

      我端出早餐。

      他睁开眼,尽管那只是美丽的装饰,在他看来。他愿意忽视这隐隐之痛,为了我。我曾说我喜欢他的眼睛,因为喜欢上了他的眼,而喜欢上了他的人。那是他的悲哀,也是他的幸运。

      我看着他享受早餐,依然坐在床上不肯下来,在从前他会坐在阳台上,拒绝吃早餐,仅仅享受一杯速溶咖啡。我觉得这场景依旧不真实,即使他触手可及,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

      我坐在他脚边,把头放在他腿上,从另一个角度看着他吃完煎蛋,喝下牛奶。他摸着我的脸,提醒我该上班了。我闭上眼,说再等五分钟。他俯身吻了我,我睁开眼,他近在咫尺,眼里映现我的脸、我爱慕的双眸,但他看不到我,因此我总能感觉到他的忧伤。我攀下他的头,吻了他,然后迅速站起身,整整衣服,大声说我走了。

      婆婆出门比我早,把我今天要穿的皮鞋擦得很亮,摆在门边最方便拿的位置,我想她把我当他的儿子一样照顾了。

      在楼下,我又习惯性地抬头看阳台。他站在那儿,白衬衫漏系了两个扣子,显得有些慵懒。他低头微笑。他能感觉到我就在这儿,在看着他。

      婚前我曾问过他是否早就知道我的存在。

      他说是。

      我问他怎么会知道的。那时婆婆很早就出门,看不到我,直到被儿子告知要结婚了才知道有我这一号人物的存在。

      他说他能听到,因为我有一条能暴露自己的脚链,上面有一串小铃铛,它总在他早晨或是黄昏喝咖啡时在楼下发出细碎的响声。他曾要一个邮递员描绘我的样子。

      我摸了一下那条脚链,那是一个男孩子送我的,直到他娶了我的最好的朋友,都不曾发现我爱着他。我一直不舍得卸下来,是因为它见证了我懵懂无知时的痴爱。

      我站在楼下看着他。谁能想象得出他是这样一个感情细腻的人呢?

      我走了很远,回头时他又在看太阳,而我就在阳光里。

      我想起古希腊一个凄美的传说。Clytie是一位水泽女神,在树林里遇见了正在狩猎的阿波罗,并且爱上了他。可是,他不爱她。Clytie只能每天注视天空,看着他驾着金碧辉煌的日车划过。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直到他下山。九天九夜,她变成一大朵金黄色的向日葵,脸儿变成了花盘,永远向着太阳,每日追随他,向他诉说她永远不变的恋情。

      我不知道我与他哪一个更像Clytie,也许我们都比Clytie幸运,我们都让自己的阿波罗动心了。只不过,人总是贪得无厌的,我总期待他有一天能看到我,期待他眼中不再有忧伤,有的只是看到我时的幸福。

      我始终对“盲”字很抵触,所以我在所有的叙述中都尽量避免用这个字,请您在阅读的时候不要责怪我书写中的含糊其辞。

      我不是个可以为爱而不顾一切的人,我是个自私、势利的人,所以我不在乎别人视我为小人,我本来就是。我不讳言,如果当时我有一个还不错的男朋友,而他又不是个“土著居民”,如果他没有母亲照顾,而且稍显贫困,我都不会嫁给他。是的,我不会,尽管我喜欢他,而且他长着讨我喜欢的样子。

      我是个理智多于情感的女人,在作重大决定时,我会很认真地用天平称量利与弊,铁面无情地将数值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至此,我依然对他的姓名未作交待,对吗?

      他叫俨风,崔俨风,俨然如风。这名字总让我有种飘忽的感觉。

      他靠写作打发漫长而孤寂的时光,赚取稿费,在文字中寄托对未来无尽的希望,我读他的作品会流泪,因为我和他一样有希望,有期待。

      我生活在这个城市边沿的一个小区里。这里很漂亮,很宁静,我不能说出小区的名字,你定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对吗?这里有二十三座楼,每一座都有一个很动听的名字,是婉约词人笔下的那种字眼。我们楼下有大片的草坪,和一个水池,但请别以为我住的地方很昂贵,我不富裕。因为远离市区,这里房价很便宜,也因此我要比我的同事早半个多小时起床出门。我婚前的那间房是我通过我的老师租到的,租金很低,而且是两居中的一居,另一间经常闲置。偶尔房主在周末有事会把女儿送过来托我照管,给我空空的房间里增添点人气。

      婚后,我将自己打包丢进了俨风的家。

      我无法适应现在的身份,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很缺少归属感。

      我知道俨风有多么看重我,他是爱我的,我想。但我还是会不断问我自己:如果让我再作一次选择,我还会嫁他吗?我后悔了吗?如果我不嫁他,我会后悔吗?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婚礼当天,酒席宴上那寥寥无几的客人,在有些人眼里那根本就是凄凉。我冲到洗手间里捂着嘴哭得比外面寥落的场景还要凄凉,那时我后悔了。在婚宴上,我找不到我的父母,我对俨风说他们打电话来说我姥姥病了,他们脱不开身,我说他们寄了五千块钱要我置办点东西,我说他们寄了一份很大的礼物给我们,我说他们等我姥姥病一好马上就过来。

      在那一天,我的邻居和他的邻居终于发现了他是盲人。

      我忘不了他们那种刺目的眼神,我的脸红了,一定。我记得我脸上的汗蒸腾起的热气让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好模糊。我在他们还没来得及交头接耳时就热络地打招呼,堵住他们的嘴,然后落荒而逃。但我想我不是干练到可以纵横捭阖将一切都处理得当的人,我刚刚补好的妆又被慌张、尴尬、羞惭的汗水毁了。我只想让俨风不要因此而伤心,只想为自己保有一丁点儿自尊或是虚荣,但结果只是自欺欺人。

      我们的婚姻是以俨风的爱恋和宽容维系的。他在娶了我之后,开始将自己的“伤口”露置在众人面前,因为我是开朗的,我认识楼上的许多人,我总要与他们打招呼,与他们谈论到我的丈夫,我的家庭,我的婚后生活。俨风自从二十三岁车祸失明就不愿与外人来往了,但他甘愿为了我而改变,他早就作了准备要这么做了,所以在我们婚后的第二天就拉着我去见邻里,而且时刻将笑容挂在脸上面对每个人。

      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满足。我希望的是他变成一个正常人,而不是让别人当他是正常人。我忠于我的感受,这也是俨风喜欢我的理由,一个势利小人总比一个面具人要真实。

      我一周七天里只有周六周日可以陪陪俨风。周六的早晨起得很早,我们坐在阳台上,他喝咖啡,我也是。

      即使是休息日,小区里依然很难和喧闹搭上边。城市是远不同于镇村的另一个世界,城市里的街道只为宁静留下八个小时,而小区里自始至终都静得出奇,大声说话是罪过,但我有的时候也会喜欢有声音的感觉。

      我回头问俨风:“楼下的男孩儿在说什么?”

      “他们在讲英语课上老师戴了一副很难看的牙套。”

      我望着那两个玩得很开心的男孩儿,他们面向我时,我可以看到他们的口型而勉强辨识出他们的语意,而一旦我错过看口型或是他们背向我就听不清了。俨风不同,他能听到一些我听不到的。

      “他们现在在说什么?”

      俨风微笑。“别把我当成顺风耳,何况现在不顺风,他们走得太远了。”

      我永远不会体谅身旁人的感受,我并没有意识到我总问他“听到没有?”或“听到了什么?”是在很无心且很锐利地刺伤他。这是我们婚后很久他告诉我的,实际上是他吼给我的,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只是我故意不在乎,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你总是问我听到没有记住没有,你当我是什么?我是个你的丈夫,我也需要起码的尊重,不要把嫁给我当作一种牺牲一种怜悯……你的自以为是,很伤人,你知道吗?你为我想过吗?你知道看不见是什么滋味吗?……收起你的那些‘我帮你’和‘我替你’吧!你到底知不知道两个人相处是不应该用‘帮’和‘替’的。我从没奢望过你对我满意,但我也是有感觉的。”

      他是如是说的,在其间我曾两次试着打断他,但他一直不停地说直到说完,而我插嘴的唯一效果就是让我错过了他剖开伤口向我述说的最真切的一些话,我没听到,或是忘记了,总之这成为了我无数错误中的最经典的一个。

      我是个现世报!接下来他的话让我呆若木鸡。

      “菁菁,离开我吧!”

      在说这几个字时,他背过身去,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长久以来,我们两人都是不对等的,他看不到我的表情,因此要很努力地通过我的语气揣摩我的心思,但我则不然,我无须那样。我正是凭借这种不对等在谈话中取得优势的,但如若他背过身去,我的优势则会骤然消失。

      我向公司请了假在姐姐家蜗了一个星期。我不能钻进父母的怀里痛哭流涕,在我决定嫁给他的时候就不能了,我拒绝接听他们所有的电话,期待时间能让他们接受我的选择。他们说过,嫁给他我就别想受了委屈后向他们诉苦。如今,我受了委屈,而他们还未原谅我。

      在姐姐家的那段日子里,我为自己找到了一大堆的委屈,足以淹没俨风的抱怨,让他哑口无言,但在与他对峙的时候,我该死的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我为了他伤害了爸妈,有家不能回;我为了他,忍受那么凄凉的婚宴,没有人知道我到底哭了多少次;我为了他,疏远了朋友、同学,拒绝所有的聚会;我为了他,不再说“瞧”、“看”、“望”这些字眼,怕伤了他;我为了他,学习做菜烧饭照顾人,认真做个好妻子……太多太多的为了他,太多太多的禁忌,太多太多的心事,他到底有没有为我想过啊!

      姐姐问我:“你知道为什么他说‘离开我吧’,而不是‘我们分开吧’或‘我们离婚吧’?”

      我盯着姐姐的脸,委屈和怒火都蹿了出来。“你到底是谁的姐呀!为什么不安慰我,和我一起控诉那家伙的无情和不可理喻?你问这么个狗屁问题是要气我是不是?”

      “他是在告诉你,如果你后悔了,可以离开他,但他希望你留下,而不是一走了之。”

      我不是个傻子,我懂她的意思。即便在那么生气的时候,俨风依然在为我着想。一个男人,可以委屈自己做一个无条件的接受者,我还在奢求他什么呢?

      我没有一刻停留,买了车票,一路上猜想俨风听到我回家喊他的名字时会是什么表情,会说些什么。

      婆婆见我回家,轻声说小声点儿,她推开卧室的门,我看到俨风躺在床上,露在被子外的脚上包着纱布。婆婆说他烫伤了脚,一直睡不好觉,刚刚吃了安眠药睡下了。

      我走到床边,抚摸他的脸,他猛然抓住我的手。

      婆婆关上门。她总是那么容忍我的任性,不责怪我。

      我俯下身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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