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路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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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馆里出来，天色还早，沈流云不急着回家，就沿着青城的街道漫步，一家家铺子罗列在街道两侧，街上人来人往，摆摊的小贩也不在少数。在这个战乱不断的年代，还能有这一番繁华宁静的景象，真是颇为难得。逛街永远是女人的最爱，心情好要逛街，心情不好也要逛街，沈流云自然也不例外。
街角有一家书铺，在青城有些年头了，是有名的老字号，沈流云时不时的就来这里淘书。难得的是，在如此闭塞的青城，在这家书铺里还时常能见到一些有关西方知识新式书籍。沈流云是这家书店的常，每隔几日便要过来看看是否有新书。今日前来，果然看见几本前几日未见过的新书，其中有一本写欧洲工业史的，便从书架上拿下来翻看。书是印刷本，和一些手抄本的书放在一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除了欧洲工业史，沈流云又挑了两本有关国内风土人情的书籍，有点类似游记，作者的名字没听说过，都是手抄本。尽管不是知名大家的作品，但看那一手漂亮的小楷，到也赏心悦目。最主要的，里面的文字通俗易懂，语言幽默风趣，内容也极有意思，算是一本好书。
这年头书籍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种奢侈品，像沈流云这种能三天两头买书，一次买好几本的人真不多。因为是大客户，书铺老板也殷勤得很，由着她挑挑捡捡。把想要买的书放到一点，由于是老主顾，店里的伙计都识得这位沈家大小姐，自会帮她看着，有时候买得多，掌柜还会让伙计送货上门，所以沈流云也不担心放到一边会被别人拿走之类的，随手挑了一本画册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丹青画册，有山水，有人物，有花鸟。留美之前，在沈家的那几年里，沈流云也随书画师傅学过丹青技法，但终因没学几年就出国了，后又改学油画而放弃丹青。回国之后，偶尔兴起沈流云也曾画过几幅花鸟图，只是因多年不动笔，到底是生疏了，笔法生涩，花不娇艳，鸟不传福。这画画出来沈流云看着生气，叫春喜端来火盆，一把火把那些失败的画作会烧了。
沈流云精通油画技巧，虽说画技一道，万变不离其宗，但国画丹画和西方的油画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技巧上，差异都很大。如今她想捡起西日所学，好好磨练一下自己的丹青技法，因此就找来画册翻看。
“沈小姐对丹青也有兴趣？”萧青羽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干净，身在红尘，却不沾染一点红尘中的世俗气。看他这个样子，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竟出自商贾之家，尤其是他的父亲还是一个颇有手段，也很会投机的人。萧青羽这样的人，若是不知道他的家世，很容易让人误会他出自书香门，从他身上没有一丝褶皱的长袍，整齐而不刻板的发型，淡然疏朗的笑容，以及修长的手指和整洁的指甲，无处不透着书卷气。他就像是书法中的行楷，有行书的行云流水潇洒自然，也有楷书的端正方平之态。
和萧青羽这样的人在一起，你永远都不会觉得不舒服，他就像三春的春风，微凉而不彻骨，微暖而不炽烈。沈流云微微翘起嘴角：“也曾学过几年，只是出国之后就改学了油画，再没动过笔，如今这丹青之技，早就生疏了。”
“油画？这是什么画？可是洋人的画？”
“是，是洋人的画。这种画的颜料要用植物油调合，因此叫‘油画’。油画不用宣纸，也不用绢帛，而是画在亚麻布、纸板或木板上。除了用画笔，还要用一种叫画刀的工具。就是笔也和丹青用的毛笔不太一样，有像毛笔一样的圆头笔，也有像小刷子的扁头笔。画面效果和丹青天差地别，十分不同。”沈流云简单的说了一下油画和丹青的差别，她想她一定是个差劲的理论家，对于油画她更熟悉的是技巧，而对概念什么的，一直觉得那些都是即空洞又无用的东西，此时谈论起来，忽然觉得当时学画时，实在不该对老师的理论课嗤之以鼻。
萧青羽没有看出沈流云的窘迫，只是对这种从未见的洋画起了兴趣，就西洋画与丹青的画技问题和沈流云探讨起来。沈流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老师，她说得又多又杂又分散，有时候就某一种绘画风格讨论到这种画风出现的历史背景，再说起这段历史，然后再延伸其他杂七杂八的话题，结果纯粹关于画的问题没说多少，到是闲话说了一大堆。
“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到是想看看西洋的油画。沈小姐，你说你学过这油画，不知在下能否有幸看一下沈小姐的画作？”
“萧先生客气了，青城谁不知道萧先生是丹青大家，我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不过我到是有一套从国外带回来的油画集，里面收集了百年来西洋油画名家的画作。萧先生要是不嫌弃，改日我便带来给萧先生鉴赏就是。”
两个人在书店聊了许久，离开的时候，除了先前挑的三本书，沈流云又多拿了一本画册。萧清羽也买了两本线装书，这让小伙计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不为别的，就为多卖出去几本书，东家一高兴，说不家能多赏一块大洋。
萧家和沈家一东一西，两家离得并不近，但从书铺这个方向，沈流云和萧清羽回家的方向是一样的。两人一边走边聊，经过刚才一番畅谈，两人都觉得十分投机，都有互引为知己之意。
萧家和沈家不和，这是整个青城人都知道的事。沈老爷看不上萧老爷不择手段的做派；萧老爷则看不惯沈老爷迂腐顽固，有钱不赚，总是摆出一副仁善的嘴脸来。说起来，大清没亡国时，萧老爷是进士出身，也做过一方知县，萧家到是名符其实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只不过萧老爷读书归读书，却一点都没沾染读书人的香贵之气，清亡之后就开始经商，做起生意来毫不手软，比沈渊不知道精明多少倍。到是他这个儿子，把萧家读书人的清高继承了个十成十，对亲爷的某些做法十分看不上眼，到是对沈渊这样的儒商十分赞颂，因此他本人不但没有因为萧家与沈家的过节而厌恶沈家，反而对沈家十分有好感。
沈流云不是沈渊，因看不上萧汝章的人品就处处贬低。虽然这位萧老爷的人品算不上顶好，但到底也没干过什么抢男霸女的缺德事，在做生意上到是比中庸的沈渊更有手段，别外萧老爷对家庭比起沈渊来也更负责。萧老爷虽然有一妾，但对原配夫人却十分尊重，萧家妻妾、嫡庶地位分明，因此萧清羽的庶兄萧鸿羽尽管占了一个长子，却不敢对萧家的继承权有任何妄想，对嫡母也十分尊重，跟同父一母的弟弟关系也不错，萧家到真算是妻妾和睦的典范，这里面萧老爷的影响可以说占着绝对地位。反观沈家，沈渊到是没有妾，但护着前情人的女儿，把个丫鬟宠得比正牌夫人、小姐、少爷还要尊贵，在青城里，这件事早就成了人们眼中的笑话，这也是萧老爷看不上沈渊的原因之一。萧老爷作为丈夫和父亲，远比沈渊要成功得多，因着这一点，沈流云对萧汝章到是佩服得狠。因此她和萧清羽两人不约而同的忽略了萧、沈两家的恩怨，如今又志趣相投，彼此一见如故，竟都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从顾恺之的仕女图，到王羲之的书法，从李白的诗，到苏轼的词……沈流云不精通的地方就向萧清羽请教，萧清羽看法守旧的地方，沈流云毫不犹豫的提出新观点。南唐后主李煜的悼念亡国之作，萧清羽就十分赞赏，不仅是因词本身的艺术成就，更因为这位亡国之君时时不忘故国。沈流云就嗤之以鼻，若是李煜有把写词一半的时间放在朝政之上，也未必就做了亡国之君，光怀念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听到沈流云的论调，萧清羽哑然失笑，只觉得这理虽然有些歪，却真是无法让人反驳，尤其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三分骄瞒七分俏皮的样子，分外可爱，谁又能忍爱反驳这样一会可爱又美丽的姑娘呢？
沈流云只顾着和萧清羽畅谈，迎面却正遇上沈流年和桑采青。沈流云几不见的暗暗一皱眉，这个流年好不省事，要是让他们的娘梁氏玉茹知道他和桑采青在一起，只怕又要生闷气了。想到这里，远远的便叫了一声：“流年！”沈流年和桑采青正在街边卖首饰的摊子上挑着首饰，沈流年正拿了一根木簪在桑采青头上比着，似乎在看适不适合，他们背对着沈流云，因此直到流云出声，才发现她和萧清羽。
“姐！”虽然他们姐弟分开了许多年，但沈流年对这个姐姐还是很亲近，这里故然有小时候的情份在，更多的是因为自从姐姐回来了，每当娘找采青麻烦时，姐姐总是从中调合，采青也因此轻松了不少，因此沈流年对自己这个姐姐除了亲情之外，更有一份感激，同时也把她当成是保护伞，每当娘为难采青，沈流年总是悄悄的吩咐人把姐姐找来，只要姐姐说句话，娘就没那么大的火气，采青也可以安然无恙了。但采青似乎十分不愿意姐姐来求情，虽然没明说，话里话外却是叫他不要再找姐姐，免得给姐姐添麻烦。采青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了，姐姐又不是外人，况且人又和气，从未对任何一个人高声说过话，怎么会嫌麻烦呢！
一见到姐姐，沈流年忙放下木簪欢天喜地的跑了过来，桑采青跟在后面，落后半步，很符合主仆之礼。
“流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咱们青城的大才子，也是我学校的老师，萧清羽萧先生！”沈流云笑意盈盈，只是目光从未落在桑采青身上，就好像没有看到这个人一般。
沈流年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狐疑的看了姐姐一眼，到底要给长姐几分面子，收起脸色，客套的一笑：“萧少爷，你好！”同是青城的大户，又同时富家子弟，沈流年自然是认识萧清羽的。和萧清羽不同，萧清走的是文路子，萧老爷爱子心切，再加上这个儿子也确实有天赋，因此就由着他读书学画。沈流年走得则是商路子，虽然他现在还没有独挡一面，却也早早的就跟着沈渊学着怎么管理铺子，经营家业了。若论才能，沈流年未必比萧清羽差什么，但论名气嘛，和萧清羽这个才子比起来，沈流年就显得有点名不见经传。萧沈两家不说是死对头也差不多，作为两家的继承人，难免被人拿来比较，这一比较，名气大的总要被人多称赞几年，就显得沈流年不如萧清羽。好在沈流年不是心高气傲的人，听了便置之一笑，知道这些无妄之谈不必多加理会，但到底是年轻人，要说他对这种人云亦云有多释然也不可能，心里难免憋着一股火，潜意识里想要和对方一较高下。这种心思，沈流云就没少听这个弟弟抱怨过，她还劝过好几次呢！
以前沈流年和也萧清羽见过，但大多都是擦肩而过，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像今天这般面对面，被人正式介绍彼此，这还是头一次。
“萧先生，这是舍弟流年！”
“沈少爷，你好，早就听闻沈老爷仁义厚道，堪称一代儒商，沈少爷也有沈老爷风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需传！”萧清羽说得坦荡，他一向对沈渊十分佩服，只因两家嫌隙，不能多加亲近，今日有兴见到沈家的少爷，自然也是真心赞扬。
“萧少爷客气了，早就听说过萧少爷的才名，萧少爷风度不凡，才让沈某佩服。”沈流年虽然是个毛头小子，但好歹也跟着沈渊在商场之中混了几年，逢场作戏还是作得不错的。只是相比起萧清羽那番话来，沈流年绝口不提萧汝章，只称赞萧清羽本人，虽不失真诚，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大家都是明白人，萧老爷的人品不值得赞扬，无意之中就带了几分贬低萧家的意思。
几个人站在大街上，虽然没有挡住道路，难免有些惹眼。看沈流年和萧清羽两个人恭维起来没完，沈流云赶忙站出来打圆场：“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左一句佩服又一句有幸，我这听了半天，敢情你们两个是借我的光，互相来吹捧的不成？”沈流云这话说得俏皮，又有趣味，沈流年和萧清羽不约而同相视一笑，一个是对这个可爱的姐姐有几分无奈，另一个则是单纯的因这个女子端庄之下活泼的性格而吃惊了一下，此外，也有些欣赏、欣喜，以及愉快。总之被沈流云这么一打岔，沈流年和萧清羽之间那点尴尬消失得无影无踪，萧清羽这个人和萧汝章不一样，沈流年尽管对萧家有偏见，但对萧清羽本人却没有多大喜恶，再因着姐姐这层关系，对萧清羽到真有几分欣赏，毕竟对方的才学令人十分敬佩。
“流年，姐姐买了许多东西，萧先生已经帮着拿了一路，你还不赶快接着，难道你还想让采青一个女孩子提东西不成？”三个人说了许多话，却一句未提到桑采青，这样的场合，三个人都是少爷小姐，谁会刻意却提她一个丫鬟。若是平时，桑采青到也不会多想什么，只是今天沈流云也在。看他在沈流年和萧清羽之间谈笑自如，说话又幽默又风趣，两位少爷对这个大小姐的敬重与亲切显而易见。有沈流云对比着，不知为何桑采青就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就站在他们身边都是一种错。她自以为自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懂做生意，除了不能选择的出身，比大家闺秀也不差什么。桑采青一直以此自傲着，这也是她自信的来源，可是和沈流云一比，什么叫东施效颦，桑采青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这种感觉，她自己就是那效颦的东施。等到沈流云总算提到了她，桑采青却宁可她不提，什么叫“难道你还想让采青一个女孩子提东西不成？”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她是一个丫鬟，替主子拿东西本就应该，刚才没把东西接过来已是不对，如今主子不但不计较，还大度的体贴奴婢，不让她拿。这种体贴就像一计响亮的耳光，狠狠的打在桑采青的脸上，打得她火辣辣的疼，打掉了她一直以来建立的所有自信、自傲和脸面。她宁愿沈流云无视她，至少那样她还能保留一点尊严。沈流云的存在，就如同故事里的道士，揭了她伪装起来的画皮，露出她人生中最不堪的一面。桑采青最讨厌的，不是夫人的刁难，也不是沈家下人们的闲言闲语，而是大小姐不经意露出来的体贴和照顾。她不用刻意的强身份展示高贵，只要不经意的露出一点点体贴，就不会上人忘记她丫鬟的身份，低下的出身，就算她再有本事，再聪明，也改变不了这些。这种照顾和体贴与管家福伯的照顾体贴不同，带着上位者的施舍与怜悯，让桑采青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个可怜虫。这种感受，二少爷是永远都体会不到的，所以当太太刁难的时候，她宁愿忍受太太的迁怒，也不愿意让二少爷找大小姐求请。可惜二少爷却一点也不懂她的心。
大小姐都开口了，桑采青就不可能再无动于忠，否则在外人看来，她就是忘了本份，不知好歹。青城谁不知道她是杀人犯的女儿，要是没沈家收留，早就饿死街头了，谁又不知道沈老爷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养着，教她琴棋书画教她打算盘做生意，比亲生女儿还要好。这份恩情她一辈子都还不完，她所能做的，就是卑微的做好一个丫鬟该做的事，做好了，人家说那是她的本份，做不好，就是忘恩负义。这四个字太沉、太重，桑采青背负不起。
“大小姐，二少爷，我来拿吧！我是丫鬟，这是我该做的！”说着，桑采青就伸过手去想从萧清羽手里接过纸绳捆好的几个包裹，谁知沈流年却快速的接了过去。
“好了采青，姐姐出得对，我一个大男人在这，难道还能让你一个小姑娘拿不成。”沈流年显然很同意姐姐的观点。桑采青不敢露出埋怨，只能讪笑一下，看吧，二少爷就是这样，只觉得大小姐比太太好，却哪知道大小姐的手段比太太不知高明了多少倍，最能让她难受不过。
桑采青是沈家的丫鬟，萧清羽不方便多说什么，但他也是赞成沈流云的说法的。作为一个男人，骨子里都带着那么点怜悯弱小、怜香惜玉的情怀。如今沈流云的说辞正中男人们的下怀，在沈流年和萧清羽眼里，难免觉得她真是位又美丽又善良又识大体的好姑娘。在桑采青眼里，则是大小姐看不起她的又一证明。其实沈流云真正的想法即没有沈流年和萧清羽想的那么美好，也没有桑采青想的那么阴暗，纯粹是上辈子“女士优先”的观念，有男人不用是傻子，别管是丫鬟还是小姐，女人就该被优待，这是天经地义的。
几个人说得热闹，最后又依依惜别，却没想到这一幕全被人看在眼里，这个眼，还与有家有着莫大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第十章、路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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