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慕》脱离人伦

7、第七章

　　赵凯跪在天策府大殿请辞的时候，朱剑秋看着他，半晌却只说：“国家用人之时，保重自己，速去速回。”
　　赵凯走出大殿，接过部属手里的包裹，牵过马，慢慢地走出外城。然后对着天策府巍峨的城门，单膝跪了下去。
　　他记起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进天策府的时候，那个招人的老兵问他，你怕不怕死？他当然说不怕。实际上那个时候，他大概连死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东西，都没有真正弄清楚。
　　那大概是一种，把你和你所在意的人事，彻底分开的东西。
　　于婉晴也牵了一匹马，站在他身边。赵凯跪拜之后站起来，看见那紫衣的女子温婉地看着自己，心中一阵愧疚，张了张嘴，终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见着我，连话也不说了？”于婉晴见他面带愧色，也知他心中所想，轻声一笑，牵着马走在了前面，“其实那日，你二人来寻我疗伤，李恒常便跟我说起过他要去南诏之事。”
　　“他说了什么？！”赵凯抢前几步，于婉晴听出他语气中的焦急，不由得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他说要拜托我一件事，却也并没说到底是拜托些什么，只说他要去南诏，让我不要告诉你。我却知道他的意思，告诉我南诏之行，是希望我代他照顾你，不直说，却是担心我无心于你，勉强答应于事无益。他这人不善言辞，其实心思细腻，尤甚常人。”言及此，于婉晴停了步子，转头看着赵凯：“那一次之后，我便知他待你与众不同。”
　　赵凯低头看了看手中鞭梢，苦笑道：“我也知道。”
　　“你知道？”于婉晴讶然，却又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正是因为知道，你才想躲过去？恐怕不止你知道他的意思，他也知道你要躲他的意思……你们两人，真是……”言及此她却又不知当说什么，此时大唐已非盛唐放浪豪爽的风气，他二人公职在身，自然难免顾忌。
　　赵凯苦笑一声：“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混过一天就是一天了。若非如今他……我还以为自己真那么潇洒。”
　　“他去前线这段时日，我也知你无时不刻不在想他。放在我身上的心，能有几分？凭这几分心，又怎么真能打动我？”于婉晴忽然一笑，翻身上马，“放心，我既然应允你请动藏剑相助，便定然做到，你等我消息便是。倒是你，千万仔细，五仙教有些排外。你这次去了，听我师弟安排，不可自作主张。”
　　赵凯抬头看着她，深吸一口气：“不管如何，是我对不住于姑娘，姑娘日后有何吩咐，赵凯万死不辞。”言罢抱拳，深深一揖。
　　“哈哈哈，这话李恒常没点头，我可不敢当真，保重，告辞！”

　　那日得知前方战况紧急，赵凯便一直计划着要去寻李恒常。他始终不认为李恒常那个人会死。当年从小没爹管没娘疼那小子也能活着遇到自己，后来大大小小的战阵也有百十场，他不信那人赌个气出去转了一圈就会回不来。
　　既然他不肯回来，自己便去找他。
　　于婉晴知道他意思，便答应去请动藏剑山庄帮忙，一边又给他一封书信，指点他去寻自己的师弟，正在五毒教游学的万花弟子封清。
　　赵凯出了洛阳，一路西行，路途漫长，加之气候渐冷。纵使快马加鞭，到得益州之时，也已耗去月余。他在天策府便听说从前方撤下来的军士，大都来了益州，便想在这里打探消息。
　　益州是大唐西南重地。此地虽地处西南，然而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又有大片平原。民众自给自足，极为富足。自古便有天府一说。赵凯入得城内，却见城中建筑，确实华美锦绣，然而路上诸人面色惶惶不安，交口相谈，也多有担忧兵患之意。赵凯长途跋涉，满面风尘，身后又背了一杆长枪。街上诸人见他或者摇头叹息，或者侧身躲避，似乎也并不愿见着军士。赵凯见此情景，也知战火酷烈，只怕已经扰得益州上下人心浮动。心中愈发焦急，带了天策府名帖，便去拜见此处行军司马。
　　益州此地守军与天策府并非同一派系，但也不属神策。只是天策镇守国中，自然和这些节度使们有些面和心恶。赵凯递这帖子进去，却足足过了五日才被人通传。
　　这位行军司马，名叫张卓成，说起来和赵凯算得上认识。
　　他早年尚未外放之时，也是京畿守军，编在天策府治下，跟的是李恒常。然而他家世显赫，也都知道是个早晚要飞黄腾达的。天策府有什么事务，也都刻意避着他，生怕这少爷出什么事儿。
　　然而张卓成此人却和一般的公子哥儿不一样，倒是个真上进的。见没活儿派给自己，便有些不高兴，有一天寻了个机会，想跟李恒常闹一场，结果李恒常偏生不在，他干脆就找上了赵凯。两个人太极打了半天，差点要红脸的时候，李恒常回来了。
　　然后李恒常把张卓成揍趴在地上捆在木桩上饿了他两顿饭。
　　不久之后张卓成便外放益州，很快就升任行军司马。后来就没了消息。
　　两人虽说认识，却也实在是孽缘。赵凯被人引进书房，却也不知道这个许久未见的“故人”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待遇。
　　过了一会儿，张卓成从门口走了进来。
　　数年未见，张卓成倒没怎么变，那双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桀骜，只是脸上多了些阴沉的味道。不知是宦海沉浮打上的烙印，还是这段时间边患不断的担忧。
　　赵凯却没多话，走上前去正要行礼，张卓成却摆了摆手，自己先开口了：“你来找李将军？”
　　赵凯这礼便没拜下去，只是抱了抱拳道：“正是，敢问张将军可有他的消息？”
　　张卓成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自己把茶盏盖子挑开来，续了杯茶水。
　　赵凯便有些奇怪，这人府上规矩倒是挺散漫，客人来了没人管茶水，倒要主人自己倒。他又想起李恒常，那个人也是个不讲究这些东西的，不会做人又不爱说话。若非是在天策，又得上司赏识，只怕到了现在也被人压得死死的，是个小兵。
　　张卓成端起茶盏喝了几口，才端着杯子，看了赵凯一眼。
　　这一眼看得赵凯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人的眼神，看着有点怜悯，又有些冷漠的意思。让人捉摸不透。
　　张卓成转身却把茶盏放下了，然后头也不回地丢过来一个牌子。赵凯下意识抬手接住，却没去看，只是问道：“这是……”说到这里，张卓成却一抬手打断了他，嘴角扯了扯，然后用一种轻飘飘的调子开了口。
　　“他死了。”
　　赵凯慢慢握紧了手里那张牌子。
　　其实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天策府的军牌，是贴身收藏的，烙在盔甲里面，想把这牌子掰下来，得先把那人的盔甲给剥了。
　　他站在那里，闭了闭眼睛，然后艰涩地笑了笑。
　　“我来这里，不是看这种东西的。”
　　“要让我信他死了，除非把他的脑袋放在我眼睛前面。”
　　张卓成轻轻地哼笑了一声，扫了他一眼：“我要是真把他尸体扔你面前呢？”
　　赵凯垂下眼，低声道：“那我就把他给吃到肚子里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