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慕》脱离人伦

6、第六章

　　南诏那边战事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一年，六月又打了一场大仗。然而洛阳这边日子还是照旧，只是后来天气渐渐转凉，又开始农忙，军中诸事也都慢慢闲了下来。
　　赵凯刚回营就看到一群人从大殿那边走过来。连忙把手里提的一堆东西都丢给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兵，往前跑了几步又转回去在那堆东西里翻出几包糖糕提在手里。等追上人，把手往人家肩上一搭笑道：“哥几个，刚进去议事呢？”
　　那几个将领本都皱着眉头，见他这嬉皮笑脸的样子，也忍不住笑着和他笑闹道：“哥们儿都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了，你小子倒是悠闲，我看看，这是又去哪儿玩去了。”说着就要去抢他那几包东西。赵凯忙把东西提高了躲着，结果没一会儿还是被分了个干净，便拍着衣服假意抱怨道：“一个个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这点东西都要抢！”
　　“嘿嘿，见者有份见者有份。”抢到东西的那几个也不理他，笑着拆开纸包：“哟，行啊，我看看这是桂花糕，这个是菊花糕，嘿这包还是荷香饼。买这么多精致小点心，是要给于姑娘送过去？”接着就是对他挤眉弄眼。
　　赵凯往万花谷的于姑娘那里跑得勤，这事儿现在营里大多数人都知道，赵凯听他们拿这事儿洗刷自己都听得皮厚了。好整以暇理着衣服道：“怎么着这是嫉妒兄弟？”
　　“哎哟哟你看着小子，这就得瑟上了。啧啧啧，李恒常刚走你这边就勾三搭四，他知道了不得哭死。”
　　这话本是调笑，他跟李恒常形影不离，以前这些同袍也没少拿他俩开过玩笑。李恒常从来都不说话，赵凯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还觉得人家夸他俩感情好挺好玩。可如今听到这话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干干地呵呵一声：“提他干嘛。”
　　忽又有人叹了一声：“我们这边还有这些小玩意儿吃，南边那些将士……也不知道现在吃的是什么……”一群人顿时都静了下来。
　　赵凯找他们要听的就是这个，见他们不说话，便焦急开口道：“刚才，说的是南边上的事儿？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那几个将领对看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搭着赵凯的肩低声道：“本来这事不该说，不过我们知道你担心你兄弟。那边，朝廷怕是不打算再增兵了。”
　　赵凯一听这话，心里就是一沉，手都有些凉。强自定了心神道：“不，不打算增兵，是那边兵力够了？”
　　一个将领看他脸色，同情地抬手捏了捏他的肩：“据说派过去的那七万人，现在耗得差不多了。这事情被人瞒下来，我们这边的消息也是自己探得的。具体的，还不清楚。”
　　赵凯听得这一句话，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当地。那些人见他脸色，也都唏嘘。正想开口劝他，却见他一个激灵，像是突然醒过来了一样，一把抓住肩上那只手低吼：“那李恒常呢？有他的消息没？！”
　　几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句实话，那边现在想递个信儿过来都是千难万难。李恒常那一队弟兄，消息早就断了。”
　　赵凯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一把甩脱了肩上那只手就要往大殿冲。几个将领见他突然发疯，也都差不多猜到他要干什么，一哄而上抱胳膊拉腿的把人捂着嘴给抓了就往僻静处扛。到了地方把人往地上一放，看着没人过来，指着他就吼：“这消息现在还压着，你这么冒冒失失冲进去请命，是要被治罪的！”
　　“只要派老子过去！老子管他治不治罪！”捂着嘴的手一放开，赵凯就吼了出来，吓得几人赶紧又给他捂上。
　　“小点声！你去？你去能干嘛！几万人都折在那里了，你去送死？！”那群将领见他不听劝，也急了：“朝廷说了不派人，就是一个人一匹马一口粮都不会往那边送！跟你说句实话，那边死的唐军血把河都染红了，没人收尸，尸体到处烂在地上！李恒常现在多半是早死了，死得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你去能干吗？刨团土当是他骨头给带回来？！”
　　“我知道你们俩感情好。但我们当兵的，什么时候烂在哪块地里面，都是说不准的事儿。李恒常那小子心里肯定也盼着你好，就算为了他，你也得好好照顾自己！这事儿，弟兄们心里也难受，但这有什么办法。你……节哀罢。”
　　赵凯只是不说话，一众同袍见他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面，知道他心里难受，只怕什么都听不进去。想着放他一个人静静，也就各自散开了。
　　赵凯一个人靠坐在一颗大树下面，脑子里面乱成一团，也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就是到处都是以前的事，到处都是李恒常那张脸。要么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要么就是跟自己一起做事。他过去这二十几年，差不多都是跟李恒常一起走过来的。那个人那张脸几乎塞满了他整个记忆，随便转转脑子，都是他。
　　这个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人，怎么突然就死在外面，还烂得骨头渣都找不到了呢？
　　赵凯愣愣地坐在那里，怎么也想不通。却突然嗅到一阵药香，他僵着脖子抬起头来，就看到一袭紫衣的于婉晴站在他面前，慢慢蹲下来，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拍着他，柔声道：“阿凯，你难受，就哭出来，这里就我一个人，想哭就哭吧。”
　　赵凯摇着头，哽着嗓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于婉晴见他这样子，知道他是伤心太过，有点糊了心智，便从荷包里抹了安神的药膏在手指上，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一边柔声劝慰，这么过了一会儿，赵凯突然一声就哭号了出来：“不该是你一个人！不该是你！”
　　于婉晴听不懂他的话，却也明白，赵凯想的是李恒常。想到故友凶多吉少，于婉晴心里也酸楚难当，忍不住红了眼圈，却仍旧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只可惜话里也难免带了哭腔：“我都懂，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赵凯却在她怀里摇头，半晌才咬着牙，哽出一句话：“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他用力抓紧了于婉晴的手臂，慢慢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她道：“我爱他。”
　　于婉晴愣住了，看着眼前这张被痛苦和悔意扭曲了布满泪痕的脸。赵凯却笑了起来。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事情，又好像在嘲笑什么东西。
　　他脸上的表情那么痛苦，嘴角却硬要扯出一个笑，扯得脸上的肌肉都难看地抽搐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天策府血染的天宇，疯狂地喊了出来：“我爱他！我爱他！
　　这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传出去，连回音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