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孩子都在跳舞》羽翼下的风

5、微笑

　　很多时候，以为自己是随波逐流的人。
　　曾在贝卡的一本杂志上看到U2。黑白图片，透出静谧、隐约的生命力。
　　我的19岁生日，他送的是U2 1980—1990的精选CD。封面是一个戴军绿头盔的小男孩，眼神清澈却迷茫。我们一起去唱片店买的。
　　反反复复听了很多遍。只是含糊的哼唱，跟随节奏摇摆，便有前所未有的轻松。也许是因为Bono独具魅力的嗓音，也许是因为贝卡在我身边。平淡中总有着浅浅的幸福。喜欢这样的感觉。
　　周末的时候，我去贝卡家。他一个人住。父亲在K城工作居住，他从小在那长大。高中才来到了这里。对于贝卡的过去，我一无所知，偶尔会谈及他的父亲，只是简短几句。他从来没有说到他的母亲。
　　空旷的房间，简单的布置，却有家的感觉。
　　傍晚，阳光从落地窗透进来。我光脚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贝卡的CD柜里，找到《U2：All that you can’t live behind》。封面图片，是四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带着行李，在机场空旷的候机大厅里，灰的背景，空无他人。
　　“In a little while， surely you’ll be mine……”音乐声响起来。
　　一刹那，我相信你是我的，我相信我拥有了你的爱，你的付出，我相信我能感受幸福。
　　遇见沂成的那天，天是浅灰色。黑衣的他和我，仿佛与记忆中的图片有了某种宿命的吻合。他大我很多岁，有自己的事业。我曾试图努力，把沂成忘掉。可我的世界里，每一条街，每一个巷道，他的影子始终存在着。
　　此刻，面对贝卡，听起这张唱片，恍若隔世。
　　贝卡忽然开口说，忘记一个人的最好方法就是学会原谅。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变数。对于爱情，我们只能期待永远，却不可以预知未来。
　　想起来贝卡在送给我的生日卡片上写：
　　也许我们生活中都有让人艳羡的东西，可是那是因为我们都隐藏自己的伤，是因为更愿意把美好的东西一起分享吧。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美好拿出来，也许汇聚起来的这份完满可以温暖我们心里的灰暗。
　　看见我沉默，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我一直喜欢喝冰水，最近胃绞痛严重起来，贝卡不再准许我喝冰水。
　　他不准我喝冰水，不准我吃凉品，不准我和咖啡，不准我抽烟。但他陪我逛街，陪我在家里静静听U2，陪我在半夜三更睡不着的时候电话聊天，陪我早起，给我带早餐和我一起上学。不喜欢被约束，仍有感动涌出来。
　　他一直知道沂成的存在。所有的细节，却始终没有离开。
　　我喝了口水，很温暖。
　　想起昨天。放学后，西柠陪我在教室里等贝卡。他比我们高一年级。忘记了是参加什么活动的时候认识的。因为很谈得来，关系一直持续了下来，已经一年多了。
　　他们每周这堂课的老师总是拖堂。
　　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西柠问。
　　还是那样。
　　没有想过要改变？还是你忘不了……
　　是我忘不了。我打断了她的话。
　　西柠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位企业家在商场上有着惊人的成就。当他在事业达到巅峰的时候，有一天陪同他的父亲，到一家高贵的餐厅用餐，现场有一位琴艺不凡的小提琴手正在为大家演奏。这位企业家在聆赏之余，想起当年自己也曾学过琴，而且几乎为之疯狂，便对他父亲说：“如果我从前好好学琴的话，现在也许就会在这儿演奏了。”“是呀，孩子，”他父亲回答，“不过那样的话，你现在就不会在这儿用餐了。”
　　她讲完，抬头看我，眼神那么的尖锐，我的防备是那么的脆弱，瞬间荡然无存。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仓皇掩饰。
　　西柠轻轻的叹气。我不想逼你。只是想要你解脱，能够幸福。
　　我笑了笑。
　　我们常为失去的一切而嗟叹，却往往忘了为现在所拥有的感恩。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这个故事的寓意，我也想要忘记，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易。
　　也许，爱会让人矫情起来。
　　我又开始走神了。贝卡拍了拍我的头。水冷了，我帮你重新倒。他起身离开。
　　看着他在厨房的身影，那么温柔。这是我从小我一直幻想的幸福。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问自己。
　　他走出来。递给我水，还有一份煎蛋。
　　先吃点，晚餐和凡栎他们约的是7点。
　　能恕我的罪么？我突兀地问。因为他的体贴，他的温柔，我有着隐隐的不安。我担心，终于会有一天因为我的回忆，因为我的无法解脱，而毁了些什么，也许会伤害他。我以为我能预见什么。
　　I am the first and the last。 I am he that liveth。我喜欢《圣经》里的这句话。贝卡笑起来。不用惧怕，我永远都宽恕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他关了音响，开了电视。
　　能坚持到现在，那么久，只因为他的宽容，他的忍让。他从来没有阻止我拥有那个关于U2音乐的回忆。一直相安无事。
　　我们快乐的在一起，我应该满足。那些毫无理由的担心总会慢慢消退，也许这样继续下去，我会开始爱他。我对自己说。

　　很多东西，总在始料不及的时候来到。
　　两个月后。周末，我一个人上街，准备买些可以做晚饭的东西，和沂成再次相见。
　　我的脚无法挪动，站在原地，手心已经湿了。
　　他依然笑着和我说，很久不见了。神色有几分惊喜，更多的是疲惫。
　　我那些过往的日子所拥有的东西，又全数涌现。
　　我勉强的笑，你好。感觉他的疲惫，有些担心。于是，我让自己有了借口和他一起去喝下午茶。我忘记了贝卡。
　　沂成很痛苦的样子，他靠在我肩上，我感受到了他眼睛的湿润。他没让自己的泪流下来。他说，生活很累，工作不顺利，女友吵闹。忽然很难受，他不是为我而悲伤，和我分开的时候，他那么的平静。也许他真的很爱很爱她。心里有撕裂的痛。他在心理一直那么的成熟而幽雅，此刻却那么无助。他大我许多，我什么都不懂，面对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却要装作什么都没有。我安慰他说，也许你们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会和好的。
　　我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无力感。我依然那么的爱他，他对我的影响依然是致命的。
　　陪他喝了几杯酒。很久没喝冰凉的东西。我的胃痛起来。
　　他渐渐平静下来。她给他打电话。挂了电话，他说有事要走了。我微笑，我努力让自己不至于笑的很难看。我说，祝你好运。
　　他让WAITER结帐。我说，你先走，我还想再坐一会。

　　回贝卡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片紊乱。在路边，看到贝卡在楼下站着等我，我离开的时间太久了，他很着急。
　　我走近，他问，怎么了？
　　我说，在街上遇到了个朋友，一起去喝酒了。我告诉自己，这并不是撒谎。
　　他又问，遇到谁？
　　我说，你不认识的。
　　他哦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
　　他的不再追问，却让我更加内疚，我自责起来。
　　那天晚饭，很晚才弄好。我因为刚才的胃痛而没了胃口。贝卡觉察到了我的异样。我犹豫着，说，贝卡，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可以么？贝卡说，好，不过现在你要把饭吃完，吃完饭才能吃药片。
　　他继续吃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会想要分开？我被他过分的冷静触怒了，我以为他是不在乎我的。
　　不想给你不自由。他说。
　　我的泪落下来。他的冷静显得我是那么的任性。为什么不留我，为什么不问我，他如果责备我，可以让我不去想沂成，让我一心一意在他身边。
　　时间晚了。我吃完饭和他告别。
　　我离开后我们再没有见面。
　　过了一个月。他给我电话，他说，我父亲想让我回到他身边，我要离开了。
　　为什么那么仓促？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说，我好象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的过去。
　　……关于你的母亲？
　　是的。如果你不想听，可以拒绝。
　　我想听，你一直都为这件事犹豫。
　　恩。在我14岁生日那天。我杀了人，却没有死。
　　短暂的惊异后，我问，为什么？
　　我爱我母亲，我比任何人都爱她。她却爱上了别的人。我逃课那天，在家里，看见那个男人用恶心的手抚摩她的锁骨。早晨出门的时候，我亲吻了她的锁骨，她答应晚上我们和父亲人一起庆生。那时候他们两个刚分居。
　　后来呢？
　　我用水果刀插进了他的腹部。他那时侯的年纪并不比我大多少，眼睛那么清澈，我松手，刀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没有死，在医院躺了很久。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我母亲。
　　你呢？你怎么办？有心疼的感觉涌出来。
　　我那时候觉得，杀人并不是那么坏的一件事，我们每个人总会有死的时候。我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没有流露出一丝愧恨、焦虑，也没有眼泪。
　　他们说我有精神病。我的案子并没有立案。
　　我在K城已经生活不下去。我到了这里，进了医院，住了一年。
　　出院后，也一直在这里，开始念高中。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说？我问。
　　他说，我以为，这样我才会被宽恕。
　　这不是你错。所有的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创世记》说：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
　　能恕我的罪么？他问。
　　I am the first and the last。 I am he that liveth。不用惧怕，我们永远都宽恕你。我说。他曾经也如此对我说。
　　我还是会给你打电话，如果你愿意的话。
　　恩，我们这么努力坚持的生活下去，我们都会幸福的。
　　但愿。我挂了……
　　还没有听到他说出“再见”，我就把电话挂了。
　　只是不想听他说再见，不想诀别。我终于知道了他的温柔，为什么他从来不追问什么，从来不责备我，为什么他从来都那么冷静，那么小心翼翼的守在我身旁旁，为什么他从不强迫我。他平静的，掩藏了所有的激烈，他害怕再伤害他爱的人。
　　原本以为我们可以彼此疗伤。
　　因为爱，又开始互相伤害。伤口裂开。
　　最后我们还是选择了分离。
　　他回到K城，重新开始生活。我和沂成即使同在一个城市也再没有遇见。
　　我一直一个人。偶尔会接到贝卡的电话。他说，一切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们还要继续生存。
　　我听见，电话里传来的声音，U2在唱：“In a little while， surely you’ll be mine……”
　　只是一瞬间的拥有，没有永远的相聚，确是有永远的分离，而有些人只是擦肩而过，一分开就永远不能够在一起。
　　看着手里，贝卡写的生日卡片，时间在慢慢褪色。

　　傍晚，我又去了以前买过U2CD的那家店。
　　店里狭小的架子上凌乱的放满了各类型的打口CD。眼花缭乱。茫然无措。
　　有人从我身后递了一张The cure的CD给我，一个清脆的男声说，很好听，你可以试试。
　　我转身看他，比我稍大的年纪，清澈的眼睛。
　　谢谢，我说。他有些笨拙，很大幅度的摆手说，不用，不用客气。然后笑起来。
　　我看到他衬衫下摆，一颗口子松开。腹部，一道猩红的伤疤。
　　不痛吗？我问。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要……
　　没关系，已经不痛了。他打断了我的话，依然笑着。
　　看到很多勇敢面对伤口的人。
　　其实带着伤口也可以微笑的生活。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