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谱》簌簌花微雨

13、窈娘1

　　正主已来，二人只将前言暂停，各自行礼，或道久仰，或请归座。

　　曦和暗中查看，但见芙娘一身衣裙半新不旧，眉眼疲色犹在、手上粗糙宛然、面上风霜留痕，可见不复当年锦罗玉衣、衣食无忧之态；唯风姿不减，丰韵犹然，正是：风雨任来去，夏时自娇艳；风雨且来去，冬时自休憩。由是可知其人处变而不惊、遇困而不乱。

　　察其言，观其行，曦和已有定夺，当下也不多赘言，只将芙蓉木匣轻置于桌上。

　　芙娘一见此物，面色已然微变，待到取出并蒂莲佩时，哀恸已是显而易见。只见芙娘紧握玉佩，口中不发一言，神色变换不定。显而易见的哀伤有之，追忆往昔的惆怅有之，尘埃落定的无奈亦有之，却独独无有半分怒色。

　　白嬷嬷欲劝却又无语，曦和更不肯多加叙说。良久，方才听得芙娘轻笑一声，颇有自嘲之意，道：“花开花落，自有定数；春去春来，早有天意；世情如此，早定今日，却欲要强留，又如何能够？止不过一枕黄粱、一掬水月而已。”

　　“黄粱梦醒总成空，水月入手且无痕。前尘往事，恰如东去流水，不可挽留，亦不必挽留。”白嬷嬷言辞沉痛，其中多有深意。

　　“道旁苦李，已是为人所弃，若再不自强自立又如何存活，如何能一味自怨自艾？”芙娘微微颔首，略展笑颜道，“昔日如何巧言劝慰他人，今日便如何怜恤自己罢了。况乎惜园之中，如此等可怜之人岂在少数？你、我止不过沧海一栗而已，何以更多一重悲戚？”

　　“芙娘而今能这般思想，不负数年磨砺，甚好，甚好。”嬷嬷颔首为赞。

　　寥寥数语，惜园之变已是跃然而出，曦和暗自心惊，又极是拜服：曾入淤泥，深知苦痛，犹能心怀慈悲，不苛不憎，反以一己之力救可救之人，芙娘其人真是可敬可佩。

　　反诸己身，自呱呱落地，事事顺遂，钱财随意，有良师有益友，有严父慈母，有友兄恭弟，却因一家琐事、一负诺男儿而自困这许多时日，实乃一叶障目，未知天下疾苦为何，诚是可叹可笑，自愧不如。

　　曦和解下随身荷包与简行先生所托付之佩囊一并置于桌面，淡然道：“芙娘所言差矣，毁约背誓之人，恰如恶物，去之何足惜哉？他人之错，非己之过，何苦以道旁苦李自喻？扶救病弱之童，赡养年老之人，乃是善行义举，于人有恩，于己修德，又如何是道旁苦李可堪比拟？”

　　芙娘与白嬷嬷二人见得佩囊，本是颇有疑惑；此时听得此言，又皆有所触动，如有所思。

　　“此中乃是先生相赠之物，虽是所值不多，但情谊深厚，千万不要推辞才好。”曦和将桌上之物推向芙娘，略做解释。

　　芙娘正要言语，却听得堂外有脚步声声，似是有人急奔而来。堂中诸人闻声转头望去，却见丑姑匆匆而来，虽近堂前，亦是百无禁忌，步履不停，口中只高声叫道：“嬷嬷，芙娘，速来，速来。窈娘吐血不止，只怕是不中用了，幺儿哭闹不休。”

　　后有一人尾随而来，只是黑纱覆面，不欲以真容示人。见厅堂之中别有外客，覆面者略有迟疑，脚步稍缓，似乎多有避讳。

　　“甚么？窈娘昨日还曾自行进食，与我叙话良久，今日怎会如此生变？”芙娘神色大变，匆匆起身便要即刻离去，却碍于曦和犹在，不免稍加停留，婉然而道，“贵客远来，相谈正欢，本应多留。只是园中事生，莫如暂且归去，他日再来盘桓，可好？”

　　“既逢事变，何忍轻去？吾等留有车马在外，或可稍加助力。延医问药，但有差遣，皆无所辞。”曦和闻言却是不肯离去，一味跟随。

　　芙娘无可奈何，只是病情如火，难以耽搁，只得转头目视白嬷嬷，见其微微点头方才默许。于是覆面者与丑姑先导，芙娘随后，嬷嬷次之，曦和三人最末。

　　惜园之中，树木极盛，路径皆为草色所侵染，屋舍皆为木色所遮掩。秋时方至，却是蔷薇犹香，骄菊共芳，景色宜人，可惜无人停留、观赏一二。

　　窈娘所住之处，距前堂颇有距离。林木更是幽谧，似有隔绝之意。小径数十转，若闻水声，方见有茅舍十数间依水而建。

　　未至门前，便已听得有咳喘之声，有幼儿哭泣之声。更有女子恨恨道：“事已如此，窈娘何必再添思虑？保重自己才是。况且自古男儿多薄幸，切莫再有痴心妄想。”

　　“残花败柳之躯，若非芙娘相救，容留于此世外之地，只怕早成乱葬岗上一把枯骨，如何再敢多生妄心？”对答之人音色清婉，如是黄鹂之歌，奈何气息不足，时有咳喘，只得断断续续地说道，“只是幺儿年幼，便为亲父所弃卖于烟花之地，每每思及于此，怎不叫人心如刀绞，悲从中来。”

　　“吴氏家财何止万贯之数，却容不得一亲女，岂非禽兽之属？窈娘为此等人伤神伤心最是不值，不如打起精神，保重身体，养育幺儿成人方是上策。”

　　门外曦和听得“为亲父所弃卖”几字，心中波澜顿生。前生曾听得有‘九世洗女’之说，虽是甚觉残忍，却也只当是稗闻野说，未曾想今日便遇有亲父市女之事。

　　“窈娘？莫非是京中人赞‘窈窕无双，歌舞双绝’的乔窈娘？”飞云性子跳脱，最是多嘴，不免失之鲁莽，兀然于后窃窃私语道，“当年吴氏一掷千金，传下‘十斛明珠迎窈窕’的佳话，如何会沦落至此间？”

　　揭人痛处而多生尴尬，流云默然不答，只作充耳不闻。曦和却不免怒目而视。飞云亦知失言，不免讪讪。

　　三人正是心中有愧，却听得前头白嬷嬷轻声叹道：“以色侍人，以身托人，能得几时好？宠冠一时，亦不敌岁月变迁，如此而已。”

　　寥寥数语，道出几多辛酸，几多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