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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换了料的箩筐 X 为什么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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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无星无月,幸好庭院小径之中偶有宫灯点缀,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钱玉卿寻着来路急急狂奔。他跑得很快,以致于让周遭冷凝的空气产生了微弱的波动,吹起他批散在鬓角和肩膀的几缕长发,也钻进他松松垮垮的长袍之内,引得他冷汗津津的背脊一阵颤栗。
躲开了两队按时巡逻的士兵,避开了几个每天都会在此时去吃饭的丫鬟,钱玉卿探头探脑、畏首畏尾,可战战兢兢间脚底却是轻车熟路、飒飒生风。如此这般,东躲西藏,犹如过街老鼠般地行路,总算是赶在老张头回去之前来到了后院那辆载着蔬菜的驴车旁边。
后院漆黑一片,寂静无人,只有紧闭的院门上方两盏纸糊的灯笼孤零零地发散着朦胧的黄光。而驴车就停在院门的旁边。破烂,陈旧,似乎一阵和煦春风也能将它吹成碎屑。拉车的老驴瘦骨嶙峋,摇摇晃晃,偏偏一身灰毛经过尘埃污垢经年累月的洗礼,在昏黄的烛光下竟呈现出别样的风姿。
如此清冷,如此破落的情形,放在平时,钱玉卿定会抬起下巴,连正眼都不给它一下。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呼吸急促,双眼放光,好象那头赖驴变成了下金蛋的鸡,而那辆破车上则瞬间载满了金币。犹如一头许久未猎得食物的饿狼,钱玉卿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对着它虎视眈眈,而起伏的胸膛和颤抖的四肢更是昭示着他“猎食”前的蠢蠢欲动。
他虽心急,却颇为谨慎。直到他确定周遭渺无人踪的时候,他终于动了。“哧溜”一声,如一只矫捷的秃鹰,从假山之后一溜烟的窜了出来,恶狠狠地扑向驴车上唯一的一个箩筐——一个装满了时令蔬菜的箩筐。
时间紧迫,动作不得不迅速。或许是周遭无人,钱玉卿气息虽乱,手下却是不慌不忙。将满筐的蔬菜倒于假山后,然后把端木忆冬装进去,最后再将少许蔬菜盖于其上作为掩饰。一连串动作有条不紊,几乎是瞬间完成。
也就在这时,寂静的后院中传来几声轻轻的哼曲声。听那五音不全的公鸭嗓,定是老张头无疑。
看来是老张头噌完了饭准备回家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钱玉卿连气都不敢多喘一下,赶紧将箩筐搬到驴车上,然后一撩长袍下摆,“哧溜”一下,从后门钻了出去。
老张头是涵王府的佃农,住在京城郊外五里处,60来岁,长得干干瘪瘪,黑黑瘦瘦。一把胡子就像是沾满了雪的稻草,花白杂乱,一席粗布麻衣爬满了经年累月堆积而成的“风霜”,褶皱肮脏。如此形容,却是这么看怎么像一老实质朴的庄稼老汗,顺眼的很。
庄稼汗自然是以种地为生。老张头辛苦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每天指望的就是一亩三分田里的庄稼收成,每时心心念念的就是没天灾,没人祸。却不想好人没好报,儿子前些年出去做生意客死异乡,老伴心伤过逝,到老就剩了他一把老骨头,孤苦伶仃。
好在遇到的是司徒寒,管家跟司徒寒把事情这么一说,便免了老张头的租子,只叫老张头有空便每月送些蔬菜和米粮过来,且按市价交易,也算是善事一桩。
府中的下人仆从也多是穷苦之人,且司徒寒识人有术,招进府里的多是良善之辈,见老张头孤苦无依,不但不欺他,反而每次他送菜粮来都会留他吃饭喝酒,临走还会送他些衣物吃食。所以,来涵王府送菜粮的日子便是老张头每月最高兴的时候。
此时的老张头哼着小调,左手拎着些吃食,右手抱着几件粗布衣服,摇摇晃晃地挪到了他那辆破驴车的旁边。
灯光下,老张头小眼迷朦,两颊驼红,尽显微熏之态。酒醉三分醒,他颤颤地拉起驴儿的缰绳,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后门。
“小驴儿,悠着点。”后巷里,老张头费劲地爬上驴车,坐定之后摸了一把脸,才抓住缰绳,大喝一声:“驾!”
小驴儿“啊哦,啊哦”轻叫几声,似乎在抱怨主人自己吃饱却不给它喂食的恶行。好一会儿,它才在老张头鞭子的威胁下,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
驴车“吱嘎”作响,在小巷里慢慢行进,逐渐融进了前方的黑暗之中。
当然,作为驴车上唯一的东西,那个换了料的菜筐自然也随着驴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了涵王府。
而驴车此次的目的地呢?
很好猜,不是吗?
没错,驴车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钱玉卿的家。
钱玉卿这人,早年在京城其实小有名气。
只因他小时家境富裕,且天资聪明,举一反三。诗辞歌赋,琴棋书画,同龄儿童中无一人能出其右。但年少难免轻狂,赞美之词熏得他心头飘飘然。他自恃聪明,便不再在学问上下工夫了。久而久之,聪明反被聪明误,学问没做成,坏习气倒是染了一大堆。这也应了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那时,钱玉卿家世代从商,家底殷实,就算是在京城贵胄云集之地,他家也排得上前三。但他老爹偏偏是个无能之辈,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但说到做生意却是一窍不通。自他接手生意之后,前前后后没几年,挥霍无度,坐吃山空,把好好的一个殷实之家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还上了别人的当,被骗光家财不说,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倾家荡产,负债累累,更可气的是以前那些个有酒一块喝有肉一起吃的“知己好友”全都翻脸不认人,不雪中送炭也就罢了,还火上浇油,把钱家老爹活生生地气死了。
树倒猢狲散。田地房产全被债主瓜分,连家里的值钱物品也被恶仆抢走。钱玉卿一夜之间从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幸好,钱玉卿的老爹早些年花了大钱将家中唯一的女儿送进了宫。本来指望她能当上个一妃半嫔,也好光耀门楣。只可惜他家女儿姿色平平,到了姹紫嫣红的宫里,更是摆不上台面。贵妃才人自是轮不到她,就连九品的奉仪也比她妖娆数倍。也亏得她能忍气吞声,跌打滚爬了好几年,总算是混成了贵妃身边的大红人。
钱玉卿是他老爹的老来子,与他进宫的姐姐年纪相差甚大。他姐姐进宫时,他才刚会走路。钱家潦倒,他姐姐闻讯赶来时,他甚至已经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姐姐了。
姐弟相逢,相拥而泣,道不尽的甜酸苦辣。
此后,乃姐将钱玉卿托付给钱家原先的老管家,自己则隔三叉五找机会出宫来给他送些金银细软。
本盼着他能一朝金科及第,重震家门,谁知他自恃聪慧,颓废懈怠。成年之后,别说什么状元举人,就连一个穷酸秀才也没捞到。
眼看时光蹉跎,他年岁渐长,乃姐心急如焚。几番苦口婆心,得到的不过是几句敷衍之词。意识到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乃姐无奈之余只得求了她的主子——当时的贵妃,后来的太后,总算是给他在衙门里安排了个差事。
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老爹是吃喝嫖赌样样皆精。到了钱玉卿这一代,虽说他对吃喝嫖不感兴趣。可是,对于一个赌字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胜的不是赌技,而是赌瘾。他老爹是输多赢少,他则是逢赌必输。可偏他对别的什么都不甚在意,对输赢却是执着异常。于是,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最后,一身“月光”,两袖“清风”。
好在他紧记老爹的教训从不赊欠。所以,虽然他每月俸禄用得一个子都不剩,穷得叮当作响,可屁股后面却是干干净净,没有一厘的债务。
从这一点上来看,比起他老爹,他也算是对得起先人祖宗了。
沉迷于赌博,几乎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每月一领俸禄便往赌坊跑,夜夜念的就是一赌成名,日进斗金,从而一步登天,也好让那些嘲笑他的人尝尝下巴落地的滋味。
如此这般,工作懈怠,生活颓废。同龄的人娃娃都好大了,他却仍然是光棍一条。试想谁会愿意把自家女儿推入“火坑”,嫁给一个嗜赌成性,又穷困潦倒的穷光蛋呢?
乃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毕竟血浓于水,弟弟虽然不成器,却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于是,与老管家两下一合计。愚忠的老管家便心一横,把自家的孙女许给了钱玉卿。
想那小丫头片子刚满十五,聪明伶俐不说,更出落得像朵花似的。那钱玉卿无财无势,样貌也算不得英俊,且“恶名”在外,是人都看他不起。
百善孝为先。父命不可违,父母只得含泪同意。
小丫头却是不依了。美貌女子,哪个不想嫁俊朗男儿,又有哪个愿许个市斤小混混?想到美梦落空,日后生活凄苦,更要遭人白眼,小丫头了无生趣之下,一哭二闹三上吊,直把家里闹了个鸡飞狗跳。
奈何愚忠的老管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报当年的知遇之恩,硬是把这个折腾得只剩了皮包骨头的孙女绑进了洞房。
婚后的钱玉卿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洗心革面,不赌不混,工作认真勤奋,一丝不苟,闲暇时光更是勤读诗书,立志要考取功名。
周遭众人皆啧啧称奇,直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钱玉卿表面不屑,内心甜蜜,他只是不愿他所爱之人跟着他吃苦而已。
姐姐很欣慰,老管家很开心,连当时闹得最惨的小丫头也在孩子出生后认命地相夫教子。
时光匆匆,转眼几年过去了。
也许真的是时运不济,钱玉卿几番赶考都是名落孙山。几次三番,直叫他心灰意冷。辗转想来,他年过而立,家中也有娇妻美子,每月俸禄不少。比起大多平头百姓,他已是好得太多了。
知足长乐,人不能太贪心。就像妻子说的:“平平淡淡是真,安安乐乐是福。”虽说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情况也让他心下释然。毕竟这世上之人,十之八九不过“市斤”之流,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真能走上朝堂或是富甲一方的优秀之人又有多少呢?
平凡也有平凡的好处,至少不会怕树大招风,一朝树倒猢狲散,落得个家破人亡。庸碌也有庸碌的优点,至少不会怕“贼”惦记,夜夜提心吊胆,生怕一早醒来,已是家徒四壁。
平凡庸碌很好,真的很好了。钱玉卿很满足,非常满足。
要是京城没有闹瘟疫,要是他的妻儿没有染上瘟疫,要是他有足够的积蓄给他妻儿治病买药的话就好了。那么,他就不会故态复萌,抱着侥幸的心理跑到赌场博一博了;不会输光家当,失魂落魄的在小巷里痛哭了;更不会遇到“好心人”,听了他的哭诉便将随身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了他……
要是,要是……
要是他老爹不败家;要是他不荒废学业;要是他能无耻一点,摇尾乞怜,趋炎附势。要是……今时今日,他又怎会坐困愁肠呢?
将杯中剩余的酒一口抿尽,“啪”的一声,钱玉卿将酒杯重重地置于桌上,然后拿起筷子,伸向正前方的一碟卤牛肉。
牛肉肉质鲜嫩,色泽酱红,卤香四溢,让人不禁垂涎余滴。可钱玉卿却只是用筷子随意地拨弄几下,毫无口腹之欲。
屋中一灯如豆,点亮方寸之地。昏黄的火光忽明忽暗,将斑驳的墙壁和破旧的桌椅笼罩其中,凄凄惨惨,冷冷清清。
“哎……”沉重冗长的叹息昭示着钱玉卿的心事重重。想要用筷子夹起一片牛肉,却是几番尝试未果。心下又是焦躁,又是懊恼,于是,狠狠地一甩筷子。只听“噼啪”两声,筷子带起几片牛肉一前一后掉落于墙角的阴影里。
从酒瓶中倒了些许酒,钱玉卿复又拿起酒杯。一时间,屋里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现在想来,京城繁华之地,灯红酒绿,穷奢极侈,人人都钻在钱眼里,眼放绿光妄想一夜豪富,不坑蒙拐骗已是祖上积德,又哪来那么多慷慨助人不求回报的义士?
可当时,妻儿命在旦夕,他为筹钱已是心力交悴,又哪里能想到这么多?于是,想也未想便典当了那些物品。
眼看妻儿的病是一天好过一天,钱玉卿心头的大石也总算是落了下来。有感于那位义士的“雪中送炭”,事后他多方打探,到处奔走,欲报其救命之恩。
找了许久也未见其踪,却不想一日回家那人正站在他的家门前笑得意味深长。感叹着侠义之士果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钱玉卿快步迎上前去……
瓶中酒已经见底,钱玉卿倒置酒瓶,使足力气也不过出来可怜的一两滴。将酒瓶随意地一放,酒瓶立足不稳,在桌上晃悠了几下,最终轻轻倒下,带着未消的余劲“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才消停了下来。
钱玉卿自嘲一笑,说实在的,他现在连自暴自弃的心情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无奈。
就在这时,“啪啪”几下拍门声,和着几句口齿不清的叫门声从前门传来过来。
“开……开门啊!嗝……”
是老张头!
钱玉卿心头一跳,额头的冷汗便流了下来。
踌躇,害怕,剧烈的心跳传来的是恐惧的讯息。但是,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是到如今木已成舟,与其畏首畏尾,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于是,钱玉卿握紧拳头,狠狠地一擂木桌,然后在木桌的“轰隆”做响声中,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出堂屋,走进了前院。
老张头身子贴在院门上,醉眼朦胧。所以,门一开便一个踉跄,倒在了钱玉卿的身上。
“钱爷……爷……,您要的菜……菜,我,不是,是小人……小人给……给您送来……来了。”
老张头大着舌头说了好半晌,刮燥的公鸭嗓加上滑稽的语调,如果现场换了个人定会忍俊不禁。可听在钱玉卿的耳里却是无比的讽刺。
爷什么爷啊?不过是仗着他姐姐的势罢了。而他姐姐呢?仗着主子的势。他姐姐的主子呢?不过是攀上了高枝,仗的势是当今的苍帝而已。
说白了,天大地大,皇帝最大,苍国千万百姓都是苍帝的狗。只不过有的狗高等一点,有的狗低等一点。而他钱玉卿呢?说得难听点不过是低等狗中的低等狗。
他哪配被人称什么爷啊!充其量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了。
天色暗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借着青石路面上微微泛起的白光和驴着上那盏老旧的灯笼,才可依稀辨认出近处的景物。冷风渐起,吹得前院破旧的门扉“吱噶”做响,让此情此景更显凄凉。
“钱爷?对不住,让您扶了那么久。您手一定很酸吧。”被冷风一吹,老张头的酒也醒了大半。在钱玉卿的帮助下,他站直了身子,踉跄几步便往驴车走去。
“不……不客……气。”钱玉卿第一次说客气话,难免有些呐呐。老张头衣服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掌心之中,粘腻粗糙,即便是在黑暗里也不难想象这老头是何等的衣衫褴褛。而让一个衣衫褴褛满身酒气的可怜老人怀着讨好谄媚从他那张因常年未漱口而充满了腐烂味道的口中吐出一个“爷”字的钱玉卿,此刻心中没有别的,只有可悲,为自己,为老张头,也为很多人,很多人……
就在他伤春哀秋的当口,老张头已经摇摇晃晃地挪到了驴车旁,伸手就向车上那个唯一的箩筐抓去。
本来对于干惯了农活的老张头来说,一箩筐菜根本就不费力气。可此“菜”非彼菜,不明就里的老张头哪知其中的厉害。于是,两手抓住箩筐边缘,轻轻向上那么一提。结果,箩筐是没提上来,一把老骨头倒是差点散了架。
这下子酒全醒了。老张头扭了扭酸痛的腰,心里生出些许疑惑,却也没往深处想。毕竟他只是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肚里没那么许多的弯弯绕,只道是酒喝多了腿肚子打颤。
于是,往双手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卯足力气抓了上去。想是怕钱玉卿等急了,老张头抓住箩筐的同时还不忘讨好地吆喝一句:“您等一下,老头子我这就把菜给您搬进屋。”
一句话差点让钱玉卿吓得灵魂出窍。
光顾着想些有的没的,竟忘了这要命的茬,要是露了蛛丝马迹,那可是诛九族的罪啊!
咽下喉中的惊呼,钱玉卿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想也没想便一把推开老张头。
老张头刚想提起箩筐,谁想半路杀出个钱玉卿,穷凶极恶地将他推了开去。幸好他是个庄稼汉,虽然上了年纪,但常年耕田挑水练出一把强健的体魄,比起同龄人来要硬朗很多。不然,就钱玉卿那一推,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而那个推得他头昏眼花的“元凶”呢?似乎正使着吃奶的力气提起箩筐,晃晃悠悠的,好不容易将箩筐搬下了车,却已经气喘吁吁。
无能的软脚虾!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蛋!只会狗仗人势的杂种!
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嘴里却不能吐出半个脏字。老张头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大字不识几个,可是风风雨雨几十年,也懂得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道理。所以,虽然憋屈,虽然恶心,却不得不趋炎附势。
于是,待钱玉卿复又搬起箩筐蹒跚走进门扉时,他老人家连忙用两个人两个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轻声”地咕哝道:“不愧是钱爷啊!壮得跟头小牛犊子似的。比皇上身边的大将军还有力气,简直就是力大无穷啊!不愧是钱爷啊!小时是神童,现在是神人,了不起,就是了不起……”
破洞百出的拍马之语从老张头的口中源源而出,个人以为高明至极,定能让人心花怒放,孰不知钱玉卿此刻根本魂不附体,满脑子都是箩筐中那个“要命的东西”。不过,也幸好他没听见,不然就老张头那几句狗屁不通的“好话”,准会让自视甚高的他气上三天三夜。
破旧的院门“呯嗙”一声重重地关上了。
门外的老张头终于停止了嘟囔,却在喘了两口粗气之后,“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了门前,然后牵起驴车,骂骂有声地离开了。
而门内的钱玉卿呢?轻轻地放下箩筐,然后慌忙转过身,手忙脚乱地将门闩插上。直到驴车渐行渐远,“吱嘎”声几不可闻,他才转身背靠在门上,望着堂屋中唯一的亮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夜越来越沉了。
钱玉卿拭了拭了额头的冷汗,自嘲一叹,然后认命地摇摇头,复又搬起地上的箩筐向堂屋走去。
“到手了。”
钱玉卿惊魂乍定,谁知一只脚刚跨进堂屋的门槛,便听一声懒洋洋的招呼,心里一虚,刹时又是一身的冷汗。
第一反应就是扔掉箩筐拔腿就跑,可一惊一乍间,抬头却见一人随性而坐,正对门口,看着他的眼睛里尽是戏谑之色。
此人头带袱头,黑衫黑靴。肩膀宽阔,肌肉结实,把玩着酒杯的手掌也较常人厚实有力,显然是个练家子。
再仔细一瞧,但见他面若重枣,眼如铜铃,眉比重剑,狮鼻阔口。明明一副狰狞之相,却配上一双细长的单凤眼,顾盼间风流倜傥,满满的潇洒不羁,令人生出一种不搭调之感。
原来是“老熟人”啊!
钱玉卿嘴角一勾,眼里的失措变成了讥讽。心跳已经渐渐平复,他跨进屋里,慢慢地走到那人身旁,然后在那人不屑的眼光里,将手中的箩筐重重地掷于地上。
钱玉卿家中清贫,地面的土砖凹凸不平,不比京城大街上的青石路,更比不上涵王府中的大理石地。别说摔一下,就是轻轻地坐在上面也会硌着骨头。且他存心泄愤,手上力道自是不轻。于是,在促不及防之下,箩筐“咚”的一声,在土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就在这时,忽听“哎哟”一声痛呼,箩筐登时一阵骚动。一双嫩白的小手在现场两人惊异的目光中,穿过箩筐表面的蔬菜,慢慢地抓住箩筐的边缘。
筐中的蔬菜“噼里啪啦”地落于地上,灰的是土砖,白的是菜梗,绿的是菜叶。长眼睛的都能看明白,此时筐中之人正欲奋力站起。
可这箩筐虽结实,却是轻巧之物。地面凹凸,加上筐中之人分量不轻,于是两下一捣鼓,箩筐顿时一阵翻江倒海。这下可好了,黑的发,白的衣,一地遭了“摧残”的白菜,和着白衣上一大片应景的青色菜汁、黑色泥土,在昏黄的火光映衬下,真可谓精彩纷呈,让人叹为观止,顿时惊呆了屋中的两人。
“妈的!老娘老底是犯了哪门子的太岁了呀!”端木忆冬一个鲤鱼打挺,灵巧地站立了起来,然后一边腹诽,一边揉着小屁股,走到了钱玉卿的跟前,卯足了劲一脚揣了过去。
本来端木忆冬人小力弱,一脚揣上去不痛不痒。可钱玉卿连番遭吓,精神已处在崩溃边缘,能站在原地不翻白眼昏过去已经不错了,至于那什么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双腿打颤、脑袋抽筋一系列的反应比起他心中的恐惧那简直就可以直接地忽略不计。
于是乎,端木忆冬的小脚丫子刚扫上钱玉卿的小腿肚,便见钱玉卿身子一歪,“扑嗵”一下,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凹凸的土砖地再一次显示出了它的威力。只见原本魂不附体的钱玉卿眉头一皱,龇牙咧嘴的两口气一吸,眼中的空洞逐渐被心中的恐惧所替代。
“你,你……”右手食指颤颤地指着面前的端木忆冬,左手手掌着地,弱弱地支撑着身体的重量,钱玉卿没有血色的唇一开一合,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似倒影在他瞳孔中的端木忆冬不是圆脸黑发的粉嫩娃娃,而是一个青面獠牙头生犄角的妖怪。
人说物极必反。所以,恐惧到了极点也就无所谓害怕不害怕了。时间仿佛停止,空气仿佛冷凝,脑中空白一片,呼吸却变得悠长,思维也无比的清晰。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就像是散落一地的珠子,在穿针引线之后,终于还原了“真相”。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努力抑制着浑身的颤栗,钱玉卿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然后走到屋中唯一的方桌前,拉开长凳,落座于黑衫人的对面。
五感仿佛已离他远去,只剩了嘴巴还在自顾自地嘟囔着,发出比平常尖锐了许多的声音:“什么‘不归山’上的老虎盗,绑了端木忆冬只为钳制司徒寒,根本就是个幌子。想那司徒寒领了旨后,出门还没多久,老虎盗又远在西部,哪有那么快便得到消息的。就算他们消息灵通,可要赶来京城也不是一两日之功,怎能这么快地打探到消息,制订好计划,而且几乎是滴水不漏呢?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京城之中本身就有老虎盗的眼线,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便思考了对策。但有一点,端木忆冬于司徒寒确实有大用,绑了她也确实能够威胁司徒寒。可不归山上的老虎盗行踪诡秘、武功高强,他们会怕势单力孤的司徒寒吗?如此看来,他们绑架端木忆冬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更会有暴露行踪的可能。这么笨的事情,那些把苍国正规军都耍得团团转的老虎盗会去做吗?当然,不是老虎盗的话,还有可能是其他人。比如说,东部大国:珏。绑了端木忆冬不但可以给苍之国一个下马威,更可用以交换郝连如瑶。又比如说,西北部大国:黎。有了端木忆冬便可不惧苍族的苍家军。也有可能是至今没有动静的西部大国:舟。至于理由,可以牵制苍族军,可以牵制司徒寒,也可以牵制西南边境的水中之城。端木小姐可真是个香饽饽呀!”
思维越来越清晰,钱玉卿抬起耷拉的眼皮,眼光清明一片,却没有焦距,仿佛穿过了黑衫人厚实的胸膛,穿过了他身后班驳的墙壁,穿过了墙外重重的黑暗,投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所有的可能性我都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我以为是所有的可能。可是,就在刚才,我心中怨怼,拿箩筐泄愤,那一瞬间,端木小姐从箩筐中爬出来的一瞬间,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一开始,你们就给了我错误的引导,致使我的思考出现了偏差。正所谓差之毫厘,错之千里,我还在洋洋得意,却是接二连三地落入了你们的圈套而犹不自知。端木家的智慧果然是无人能及啊!”
对钱玉卿的长篇大论,端木忆冬全当耳边风,对他貌似赞赏的感叹,她也深表不以为然。
在她看来,对于木已成舟的事情后悔叹息不过是放放马后炮,于事无补,而她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最不屑的便是那种自作聪明的“事后诸葛亮”。所以,当钱玉卿仿佛自言自语般的感慨再次轻轻响起时,她却自得其乐地扭扭屁股,整整衣衫,然后蹦蹦跳跳地走到黑衫人的身旁,走脚并用地爬上了他的大腿。
黑衫人初时被端木忆冬的“震撼登场”惊得瞠目结舌,手中的酒杯首当其冲,一个颤抖之下竟脱手而落,“叮当”一下,摔了个粉碎。亏得他久经杀场、心性坚韧,才不至于像钱玉卿那般失魂落魄。
端木忆冬“哎哟”一声痛呼,他听见了。端木忆冬一身狼狈,他也看见了。本欲冲上前去,谁知端木忆冬竟一个筋斗翻了起来,还不忘给钱玉卿来“一下子”。看她活蹦乱跳的,比猴子还精灵,想来是无甚大碍,便释然一笑,稳住了心神打算来个静观其变。
钱玉卿的一番“剖析”,他自是不放在心上。我强敌弱,就算“真相大白”,哪怕掀桌子翻脸,他也是稳操胜券。
他坐得四平八稳,一手搁于大腿之上,一手随着钱玉卿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在桌上轻轻地打起了节拍,仿佛是混迹于酒楼之中的茶客,伴着三两小酒菜,听着台上说书人的精彩段子,好不悠闲。
只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着端木忆冬的动静,看着像白玉小猪一样的端木忆冬龇牙咧嘴地扭脖子揉屁股,他不禁低下头去,偷偷地咧了咧嘴角。
想起几个月前,被苍则诚将军以护卫为名派遣到端木忆冬身边的时候,他心中是有怨怼,有不满的。想他常凡一平(凡为名,一平为字),堂堂男子,顶天立地,且满腔韬略,一身本领,最渴望的便是身披宝甲,手执长戟,征战沙场,横扫千军。
可惜,天不随人愿。立不朽之功勋,扬万世之威名是想也不敢想了。更有甚者,还要窝在一个奶娃娃身边,贴着小心陪着笑,学那奴颜媚笑的软骨头,真是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
他心中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偏偏苍将军亲自拜托,他无力拒绝。只因苍将军曾救他及兄长于危难之中,送他们上学堂,教他们懂廉耻,后更破格提拔他们。他不想去计较这其中是否带了点滴的利用之嫌,就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这两件,他纵万死也不能报其一。于是,他只得在苍将军“诚恳”的目光下,硬生生地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本以为做了端木忆冬的侍卫,自然是时时刻刻待在端木忆冬的身边听候吩咐,哪知竟被安排在诚内一处普通的民房之中。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得不听从命令。毕竟,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只不过,以前是服从苍将军,而现在服从的是端木忆冬罢了。
就在他们兄弟终日无所事事,浑身筋骨舒散得发痒的时候,他们的院中迎来了一位“稀客”。
那天午后,端木羽推开他们的院门,微笑着将端木忆冬的玉佩塞给他,并提点他如何行事……
后来,他照着吩咐行事,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一桩桩,一件件,大到整体部署,小到细枝末节,都逃不脱端木羽的三两算计。
心中有佩服,更有懊恼。佩服端木羽的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懊恼他无法跟随端木羽,大展拳脚。
是的,他一直以为这一切的计划都是出自端木羽之手,直到本应昏迷的端木忆冬从箩筐中突兀地现身,他才意识到他以前的理解似乎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他给钱玉卿的迷药是真的,而且效力相当的强,足以让一头大象昏睡一个时辰。钱玉卿不会不用迷药,端木忆冬显然不能与一头大象匹敌。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对整个计划了如指掌,在房中守株待兔,后又假装昏迷,任人摆布,缩在狭小的箩筐中,直至顺利出府。那么,出府来干什么呢?他想,绝对不会是游玩。
该怎么去形容她呢?是人不可貌相呢,还是扮猪吃老虎呢?但不管是哪一个,用来形容一个才五岁的娃娃,似乎都有不止一点的匪夷所思。
发觉到端木忆冬疑惑的视线,常一平自愣神中清醒过来,两手轻轻地抱住大腿上的这个奶娃娃,然后对她调皮地眨了眨眼。
他想,他终于可以把那些怨怼、不满,统统都扔到海里去了。
这边常一平笑得傻劲直冒,他大腿上的端木忆冬却是毫不领情,一个白眼,转过小脑袋,然后坐稳了身形,朝对面的钱玉卿看了过去。
这一看,倒把她吓了一跳。
凌乱的发,褶皱的袍,惨白的脸,通红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无悲无喜、了无生机,偏偏布满血丝,衬着这屋中黄惨惨的火光,真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饶是胆大如端木忆冬,一见之下也是“咯噔”一下,小心肝漏跳了一拍半。
拍了拍小胸脯,端木忆冬如鉴赏怪物一般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刹有其事地责怪道:“枉你读了一肚子的八股文,却连最基本的礼仪廉耻都不懂。”见钱玉卿眼中怒火一闪,似有拍案而起的嫌疑,端木忆冬连忙抢占先机,一拍桌,大声道:“瞧你这副鬼样,是存心想吓我这个五岁的小娃娃吧。都一把年纪了,你知不知羞啊?我告诉你,你白忙活了,我还一点都不怕。”
这得理不饶人的,他钱玉卿见多了,可这明明没理却能找理来不饶人的,他还是头一次碰见。
看着端木忆冬气鼓鼓的小脸,钱玉卿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更不知如何应对。胸中气愤难当,干脆将眼光移向幽暗的墙角,哑着声音道:
“端木小姐,不管你是真的装腔作势也好,是假的懵懂无知也罢,但请你搞清楚一加事,这里是我家。我不怪你喧宾夺主,虽然我一向不是那种主随客便的老好人,但你我云泥之别,你要如何,我莫可奈何。可是……”说到这里,钱玉卿倏地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住端木忆冬,一字一顿地道:“请•不•要•把•我•当•傻•瓜!”
三两句无伤大雅的调侃之词便激得他咬牙切齿,如此沉不住气,不是傻瓜,难道还是黄瓜、丝瓜、哈密瓜?
端木忆冬眉毛一挑,冷哼一声,鸟都不鸟他。
钱玉卿平生最恨的便是人家看不起他。背地里的白眼冷语,他看不到听不见也就懒得去计较了。人家比他强比他横,他一口气咽一咽也就忍了。可被一个小奶娃,当着他的面,而且是赤裸裸的鄙视,就让他有点承受不了了。
脑袋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一断,钱玉卿还在努力维持的道貌岸然便在顷刻间灰飞湮灭。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桌上的碗碟戏剧性跳了两跳。与此同时,钱玉卿倏地站起了身,落坐的长凳也因他大幅度的动作轰然倒地,激起地上烟尘少许。
没想到这厮看起来单薄得像只减了肥的白斩鸡,其实力道还满大的。
就在端木忆冬边研究着桌子上新出现的几条纤细裂缝,边寻思着到底是桌子厉害还是钱玉卿的“鸡脚爪”厉害的时候,钱玉卿已经摆好了姿势,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撑桌,一手指着端木忆冬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你,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出府不就是想去跟司徒寒会合嘛。借我的手离开涵王府很聪明吗?是啊,你的手段是出神入化,你的计划是天衣无缝,可那又怎样?你出府有个屁用!人小力弱,就算是赶到了西部也帮不了你那个倒霉相公。你以为老虎盗是好相与的吗?又不是纸糊的灯笼,一戳一个窟窿。我告诉你,你去了也是白去,无兵可用,无卒可遣,就算你的脑袋瓜是天下第一,也敌不过老虎盗的大环刀。即便你求救于苍则诚,他也是自顾不暇,远水救不了近火。事实摆在眼前,司徒寒死定了,就算不被老虎盗宰了,那张军令状也容不得他活命。而你呢?去了根本就是多搭上一条小命。不去倒可以多活些日子,等到苍将军摆平了黎国军队,说不定还可以赶来用丹书铁卷换你一条小命。说白了,你左右没事,为何还要七拐八弯绕了一大圈跑去送死?是司徒寒喂你吃了毒药,还是你脑袋有问题?最重要的是,你要送死我不管,却为何要牵连我和姐姐呢?你你……,你简直就是无药可救!”
震撼啊震撼!一番漫骂就像连珠泡似的不带一点停顿,简直比那妓院里“舌泛莲花”的老鸨还厉害!
看着趴在桌上一边喘气,一边用狰狞的眼光看着她的钱玉卿,端木忆冬“佩服”之余亦不忘反击。只见她白眼一翻,阴阳怪气地道:“吠什么吠啊!打架输了的狗也比你有风度。”
这一句真是胜却了钱玉卿的无数句,身后的常一平自是窃笑出声,身前的钱玉卿更是气歪了鼻子。
“你,你,你……”似乎是气极了,钱玉卿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歪着脖子,扭曲着脸,瞪着端木忆冬的眼睛凶横狰狞,写满了通红的血光。
纸老虎什么样,钱玉卿就什么样!
连白眼都懒得奉送,端木忆冬轻“哧”一声,淡淡地道:“好了,火气那么大有什么用?不过是让我们看笑话罢了。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受害者,把一切的责任都推到我们的头上,不嫌太过蛮不讲理了吗?你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过失?恐怕不是吧。要筹钱,为什么一定要赌呢?你原先有有些积蓄,东拼西凑一点应该够你度过难关的了。就算你老丈人没钱,你朋友抠门,你不是还有个侍侯贵妃的姐姐吗?就我所知,你姐姐很疼你,你要开口,她绝无拒绝的道理。可你为何要自个儿硬抗,让我等有了可趁之机?”
端木忆冬这几句话虽有嘲讽之意,却是在情在理。把个钱玉卿说得一时没了脾气。只见他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长凳,连擦也没擦便一屁股落了上去。激动不在,理性亦慢慢回复,虽然脸色依然苍白,眼神仍旧狰狞,但他气息之中的癫狂已经悄然退去了。
“从小到大,姐姐为我操碎了心。我这个做弟弟的不争气,所以那么多的风风雨雨,都是她一身抗起。先前为了给我找一份差事,她不知给多少人陪笑磕头,为了给我找一门称心的亲事,更是磨破了嘴皮。我是窝囊,但好歹也是个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怎能有困难便去找她,有事便像小时那样躲到她的怀里?这些年来,我实在拖累她良多,心中惭愧难当,又如何厚着脸皮伸手问她要钱呢?”
钱玉卿的声音很轻,沙哑中带着疲惫,说到最后更是哽咽一声,双手捂住了脸颊。看着这样的钱玉卿,端木忆冬却没有一丝的同情,摇摇头接过他的话茬,道:“你这人真有意思,该有担当的时候没担当,不该有担当的时候却瞎起哄。你姐姐是谁?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仅存的与你有血缘的人,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家人。何谓家人?同舟共济,患难与共,那才叫家人。不能为亲人分担忧愁,分担痛苦的,那不叫家人,那叫陌生人。而且……”
端木忆冬拖长了尾,冷哼一声,道:“你向她借钱,她顶多是赔笑磕头、磨破嘴皮,可被你这么两下一捣鼓,就变成了姐弟合谋,里应外合偷窃涵王妃财物。而原因呢?当然是瘟疫肆虐,妻儿病危,为筹药费,铤而走险了。你应该有所耳闻,你姐姐在涵王府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司徒寒算一个主人的话,她就是一个半。平时对我这个王妃吆三喝四,把我视若无物,出入我的闺房那更是犹入无人之境啊!能拿到玉佩,敢拿玉佩的人,舍她其谁啊!最主要的是,拿着玉佩到典当行的是她的弟弟——钱玉卿,啧啧……”
端木忆冬摇摇头,半是惋惜,半是讽刺地道:“典当行的伙计掌柜别的本领没有,可这眼力和记性那是一等一的强。再加上那张你按了手印的当票,那真是证据凿凿啊!你瞧,人证物证俱在,饶是事实并非如此,你们姐弟也是百口莫辨。事情到了这里,其实还能挽回,顶多你们姐弟两个挨几十大板,屁股开花。可惜,你大男子主义作祟,死要面子活受罪,硬是一条道走到黑。不与你姐姐通气,不与你妻子商量也就算了,还听信一平这个三凡两次给你下套的‘恩人’。你自以为报了他的‘恩’便可以与他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可你也不想想你借着老张头的驴车偷出了涵王府的是什么。”
清了清嗓子,端木忆冬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道:“你一定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对不对?理论上是对的,只要你不承认,我不说。但你可曾想过,全府仆从在那天十有八九都见过你。当然,这不足以证明你就是绑了王妃的歹人,毕竟,你姐姐这段时间住在涵王府,你三五不时来探也不稀奇。再来,你在我的院中被正要离去的吴衡和苹儿撞见了。这也不是大问题,毕竟你姐姐的房间在我的壁院子中,你抄近路经过我的院子也不奇怪。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你把我装进那个原本装满了了蔬菜的箩筐,并借着老张头的驴车将本小姐偷出了涵王府。神不知鬼不觉,对不对?”
是啊。的确是神不直鬼不觉。
昨天与老张头打过招呼,让他今天送蔬菜米粮时留下一筐送到他家里。
老张头每次送菜之后都会在涵王府蹭饭,所以一般送菜时间都在傍晚左右。
当时,天色暗沉,老张头又老眼昏花。把端木忆冬装进箩筐,以少许蔬菜掩盖,老张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赶着驴车出了府。
后来,按照约定,老张头果然把“蔬菜”完好无损地送到了他家门前。
很顺利,很完美,没有一丝的破绽。确实是神不知鬼不觉!
望着笑得异常甜美可爱的端木忆冬,钱玉卿一脸茫然。
“菜呢?原本装在箩筐里的菜呢?”
菜?耳朵里充斥着端木忆冬糯糯的声音,钱玉卿脑中灵光一闪,顿时驱散了原本的迷茫。
“在涵王府中,后院的假山后面。”钱玉卿右手颤抖地捂住嘴巴,说得结结巴巴,眼中充满恐惧。
“涵王府中的仆从,虽然性格不一,有狡诈,有忠厚,但有一点,那就是手脚利落,做事一丝不苟。更重要的是,涵王司徒寒平时提倡节俭,绝不允许任何人浪费一粒米粮。所以,府中上下,没有一个人会,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敢将一大筐新鲜蔬菜当垃圾一样倒在后院中。试想一下,当明天早上有人发现那一大堆菜的时候会怎样?他们一定会仔细盘查,然后发现蔬菜米粮都一筐筐一袋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厨房旁边的仓库里。那么,假山后的蔬菜又是哪里来的呢?按照蔬菜出现的时间,不难想到是来自于老张头。老张头啊老张头,对你来说,他可是关键中的关键。”
端木忆冬大叹一口气,继续道:“为何要倒掉一大筐的菜,而且是倒在涵王府的后院中呢?第一个可能,这个人是白痴。第二个可能,为了清理出足够的空间,装入相应的物品。因为,老张头不是白痴,所以,第一个可能可以排除。那么,只有第二个可能了。物品是什么呢?这‘物品’是从何而来?又到了哪里呢?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这么思考吧。当然,涵王府中每天都在丢东西,可都是些珠宝首饰等的小物件,即使要偷也用不着大张旗鼓。而要用一个箩筐来装的东西,那除了在老张头来送菜当晚丢的小王妃——端木忆冬,还有什么?老张头每次来涵王府,只会待在后院之中,从不会游荡到内眷的园中。而且,当天很多人都可以证明他没有离开过后院,更没有经过回廊到达内眷的园中。所以,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作案动机,老张头的嫌疑可以排除。那么,经过回廊去过内眷的园中,更在王妃的园子里徘徊的人是谁呢?是你!老张头驴车上那个换了料的箩筐最后被送到了哪里呢?是你家!又是谁让老张头把蔬菜送到你家的呢?是你!综合以上种种的线索,绑了王妃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没错,就是你!”
“男人有担当是对的,不想拖累人也没错。可惜,你能力有限,好心办了坏事,把不拖累你姐姐变成了拖累一家老小。你不妨想想,一旦东窗事发,你一家老小,包括你姐姐,将是何等的结局?我可以告诉你,只比死好一点!”
“死”字一出,谁与争锋!一时间,五颜六色的“死”字,隶书楷书,密密麻麻的,在钱玉卿的眼前晃动旋转,以致于他胸中一闷,差点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气自己不争气,气自己太愚蠢,气自己不自量力,更气自己拖累了家人还不自知。可是,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即使跪到姐姐的面前忏悔痛哭,即使自己以死谢罪,也没有用了。钱玉卿双手握拳,狠捶着桌面,随着“隆隆”的声响,他的眼泪潸然而下。
“我已经发誓不赌了。是真的。我改过了。是真的,真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言语从钱玉卿口中喃喃而出,似乎是说给端木忆冬他们听,更可能是说给自己听,“我本来没想赌的,妻子、儿子病得那么重,我也没想过赌的。可是,那天,那天在街上有很多人都在说瘟疫,说赌博。说什么,说什么人一绝望手气就好,平时逢赌必输,偏这一次翻了几翻,连原本已经没指望的药钱都凑齐了。于是,我就,就……”
“你就想,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好歹也有五成把握,搞不好这钱就筹到了。到时,既救得了妻儿,又不必烦劳你姐姐。事后还能在人前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的义搏云天,如何如何的顶天立地,对不对?”端木忆冬双臂交叠于胸前,姿势悠闲,语气轻松。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再藏着掖着了。于是,她轻叹一声,继续道:“你这人其实很没主见,老是优柔寡断,可偏偏喜欢在不恰当的时候刚愎自用,而且自恃聪明,把这天下人都当成了傻瓜,就你一人众人皆醉我独醒。那你怎么不用你那颗‘聪明’的脑袋瓜想想,为什么在你最彷徨、最迷茫、最六神无主的时候,街上几乎每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在谈论你当时最感兴趣的事呢?你不觉得这太过巧合了吗?”
端木忆冬话音刚落,却见原本耷拉着脑袋的钱玉卿倏地抬起头,已经不再流泪的眼睛是充斥着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添了添干涸的唇,顿时一股腥甜在味蕾上蔓延,然后随着他不断吞咽的唾沫,蔓延到喉咙,蔓延到胸膛,蔓延到他的全身……
“是,你。”
当钱玉卿疲惫的声音传进端木忆冬耳朵的第一时间,她很老实地点点头,道:“你当时六神无主、心力交悴,处在万念俱灰的边缘,偏偏又抱着一线希望。这时候,你这种软弱的人,心里最渴望的不是别人的帮助,而是找一个与你同病相怜的倒霉蛋。所以,很自然的,人群之中那些带着‘目的’的窃窃私语就特别容易钻进你的耳朵,它们好像是沙漠中的甘霖,渐渐渗进你的心里,进而左右你的思想。而他们‘无意’间为你拿的‘主意’又让你呯然心动,并产生一种侥幸心理。所以,这赌场,你一定会去。而且,你一定会输。”
见钱玉卿张口欲辩,端木忆冬赶忙小手一伸,阻止了他,而后耐心地道:“赌博其实不难,庄家不外乎‘吃多赔少’。说明白点,就是哪边钱押得多,他就让哪边输。当然,为了混淆视听,他偶尔也会反其道而行之。所以说,最简单也最实用的办法就是,看哪边的押注少就押哪边。这样,就算不能把把都赢,但十把里面赢个六七把总是没有问题的。很多人不明白其中的蹊跷,以为全凭运气使然,加上赌场里面安排的‘自己人’瞎起哄,于是闭着眼睛随便一押,自然就中了庄家的圈套。而且,越赌越输,越输越急,越急就越辨不清形势。你,就是这样的。不过,以你当时那种倒霉到谷底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赢的可能……”端木忆冬右手环胸,左手摸摸鼻子,道:“车子行到了谷底就开始上坡,人倒霉到了极点自然也会慢慢转好。正所谓,否极泰来。那样的你,虽然有那么一丝侥幸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抱着豁出去的态度,赢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这一点,我也考虑到了。所以……”
“所以,赌场里那个庄家也是你的人,对不对?”钱玉卿的嘴角眼梢满是无奈。依靠了姐姐千次百次,唯一的一次想要依靠自己,证明自己并非无能,并非无用,却不想这唯一的一次便中了别人的圈套,将全家人都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端木忆冬的头点得毫无愧色,钱玉卿也没有力气再与她争辩,只是轻轻地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为什么选我?为什么是我?”
是啊,为什么是他呢?
他承认他志大才疏,他承认他曲高和寡,他承认他百无一用。但这些是错误吗?是用得着狠狠惩罚的错误吗?不是的。
他是喜欢自作聪明,他是曾经游手好闲,他是一直不思进取。但这又碍着谁的事了?用得着像拔眼中钉一样的将他连根拔起吗?不需要吧。
他是无辜的。过着自己的生活,享受着自己的乐趣,固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平凡的,普通的,偶尔贪点小便宜,难得背后说几句家长里短,他原就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庸人”之一。
为何要选他呢?
“你要出府,方法何其多。你可以借口回娘家,可以钻狗洞,更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城而去,以你的身份,谁又敢有半句微词?最多不过说你贪玩胡闹罢了。可你却为何要选择一条最烦琐的呢?”
“主要有三点。”端木忆冬直言不讳,道:“其一,把水搅混,然后浑水摸鱼。郝连如瑶被虏,看似简单,其实极其复杂。珏黎相继举兵,其中必有猫腻。再加上一个到如今还毫无动静的舟以及一个传闻中‘穷凶极恶’,其实有待调查的老虎盗,情势真可谓是扑朔迷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珏黎舟三国显然已经结盟,借着郝连如瑶被掳一事或者更有甚者创造了郝连如瑶这个借口来实现他们侵吞苍之国的野心。可是,人心隔肚皮啊!国力齐头并进的三大国难道就会因为郝连如瑶一个便如此的齐心?只要是人,眼中就容不下一粒沙。我一丢,京城必定会乱成一锅粥。随着消息一传出,周边三国也必会互相猜忌,产生间隙,脆弱的联盟必会不攻自破。而水一被搅浑,水中躲藏的鱼儿也必定耐不住寂寞一一浮出水面,那么被那位郝连如瑶搞出的一连串的事件其真相也会露出些许蛛丝马迹。这样一来,司徒寒办起事来定会简单很多。其二,反被动为主动。我丢了没关系,但苍将军的侄女、宰相的小女儿丢了,却是非同小可啊。四十万苍族军的首领,权倾朝野的宰相,加起来足已倾倒苍国的小半壁江山。皇权如日中天,皇帝的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酣睡?皇帝恐怕早就怀了除端木收苍军之心,只是苦于找不到借口。而我,不就是最好的借口吗?你应该也知道,我大苍律法中有一条明文规定,那就是凡王侯府中王妃、姬妾以及所有仆从都必须随主殉葬。司徒寒此去确实九死一生,一旦有个万一,那要殉葬,我这个与他订了百年好合的正妃必定是首当其冲。到时,用脚指头想都知道,疼我胜过骨肉的舅舅定会赶来,用丹书铁卷换我一命。丹书铁卷何其珍贵,是初代苍帝赐下,并曾言道,凡苍姓之人死罪皆可免。可坏就坏在我不姓苍,这也正中皇帝的下怀。他必会以此作梗,迫我舅舅杯酒释兵权。至于我爹那边。不是就句话说得好吗?虎毒不食子。端木鸿是当朝宰相,是为百官之首。他若为我求情,那是知法犯法,难为百管表率。他若不为我求情,那是禽兽不如,更无资格统领百官。端木鸿求情也不是,不求情也不是,左右里外不是人。这官啊,就算皇帝让他做,他也没脸做。一石二鸟,除去心中大患,皇帝何乐而不为呢?此时此刻的我是如此的重要,若我按你说的大摇大摆地出走,你觉得我走得远吗?恐怕马车还没到城门口,这京城的十万守军就要急急地排兵布阵‘请’我打道回府吧。可如果我是被绑走的,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你想想,十万守军就算说不上足以把整个京城围得固若金汤,但总足以把皇宫王府守得水泄不通了吧。可偏偏歹人可以绑了我,来无影去无踪。你说我爹和我舅舅会做何感想?皇帝又做何解释?就算他们一方没感想,一方不做解释,但掐指算来,绑了我有大用的就那么几个。聪明如皇帝为了防止我得和舅舅被‘要挟’而产生‘妥协’的想法,从而动摇苍国根本,自然会想方设法地安抚甚至讨好他们。你瞧,同样是出走,方式不同,其结果自是天差地别。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皇帝不把我爹和舅舅放在眼里,我这一神秘失踪,前途生死未卜,皇帝就是想让我殉葬,他也开不了这口啊!就算他开得了这口,但他也得费时费力、劳民伤财地来找我啊,你说皇帝是那重轻重不分、本末倒置的人吗?显然不是。如此一来,我包袱款款,又有贴身侍卫护着,尽可以游历名山、走访大川,逍遥与天地之间。所谓女大十八变。过个八年十年,我容貌长开,这世间除了至亲又有几人能认出我来?到时候,让我舅舅收我做义女也好,让我爹爹收我为干女儿也罢,我有的是办法重回亲人身边,重享荣华富贵。当然还有其三,也就是我选择你来实施计划的理由。”
端木忆冬瞄了钱玉卿一眼,见他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充满了自叹不如的味道,便淡淡一笑,道:“你本质其实不坏,虽然有你姐姐这个依仗,也只是仗势,却不欺人。有权力不用的那是傻瓜,你用了,不过是随波逐流,算不得鹤立独行。你对这京城嗤鼻,对京城之人不屑,那也纯属正常,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的同时,保留了一点属于自己的小性格而已。综上所述,你是个普通人,而且是个接近好人边缘的普通人。你的眼里写着‘你很无辜’对不对?是啊,你是很无辜。你本没有一点错,本身没有一点的错。可错就错在,你的名字叫钱玉卿,而你的姐姐叫钱美玉。钱美玉啊钱美玉……”
说到钱美玉,端木忆冬就不禁满脸的愤慨,口气也变得狠厉起来,道:“她在涵王府中作威作福你一定知道。她与府中姬妾裴晓雯狼狈为奸,把我盯得死死的,你也必然略有耳闻。可她用赶羊鞭抽我,你一定不晓得吧。赶羊鞭啊赶羊鞭,连绵羊那么的厚实的绒毛都被抽得直叫唤,何况是我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娃娃?当时,我便有了除她之心。而利用你,这个她唯一的、也是疼爱了一生的弟弟,不但可以致她与死地,更能让她伤心欲绝。这样岂不快哉!而且,她是贵妃孟倾城的心腹,她犯下滔天大罪,孟倾城显然也无法置身事外。如果,我再刻意留下些‘有用’的线索,诱导众人的视线,通敌叛国的罪名,她们主仆两个就算是不想担也不得不担。通敌叛国呀,那可是主谋死刑,胁从流放的大罪啊。孟倾城就算不死,也得脱曾皮。而钱美玉呢?至多不过是个不死不活的结局。哦,对了!”
端木忆冬一拍小脑袋瓜,恍然大悟地道:“还有那个敢公然挑衅我的裴晓雯,她可是与钱美玉走得很近啊!这段时间更是同仇敌忾,獴不离蛟,蛟不离獴。钱美玉一犯事,她绝对跟着倒霉。就算哭天喊地,这个冤枉官司她也是吃定了。而按照司徒寒的性格,不会打她骂她,却一定会赶她出府。至于,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嘛……啧啧,就算是生出来了,也绝对是受人白眼,在涵王府中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从大处来讲,扰乱了视听,蒙蔽了众人。从小处着眼,我清了府中死敌,除了宫中大患。这于我来说是一举数得的天大好事,我又何乐而不为呢?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会不会合理利用‘废物’呢?恩?钱玉卿?”
废物?是啊,他确实是个废物呢!
事实早已摆在眼前,可到了此时此刻,他却还要人点明才恍然大悟。
其实,从端木忆冬“笃悠悠”地爬出箩筐时,他就该明白,主谋便是这个有着娃娃身体的“怪物”。
可笑他直到刚才还在怀疑,端木忆冬不过是自作聪明地鹦鹉学舌,在他的“因势利导”下,将端木羽或者是端木鸿的全盘计划扬扬脱出。
可他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黑衣人不言不语,显然以端木忆冬马首是瞻。本来主子在场时,奴才不言不语本也应当,可此时此地,在黑衣人显然做不得主的情况下,又不见有主事之人赶来,他又怎么敢放任端木忆冬“大放厥词”呢?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端木忆冬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也就是所谓的主谋!
老祖宗都说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以外貌去评判一个人是最大的错误。
自作聪明,他才是真正的自作聪明,无药可救的自作聪明!
“一平。干活!”
奶声奶气的童音在他耳边晃过的一刹那,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逝,迅速划过他的咽喉,不深不浅,擦着他的颈骨割断了他的喉咙。
伤口起初几不可见,慢慢地有点滴殷红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血滴越来越多,一滴一滴如断了线的珠子。然后,在突然之间,伤口一崩而开,血液随之喷涌而出,如掘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顷呤哐哴”,碗碟救瓶“争先恐后”地落地生花。钱玉卿瞪大了眼,张大了口,上半身匍匐在桌子上,伸出双手,挣扎着想要抓住端木忆冬。
伤口一点也不痛,只是湿湿粘粘的,好不难受。身体想要动,奈何使不上劲,如何挣扎也前进不了一分一毫。
老一辈的人常说:你到临死总会想起很多的前尘往事,好的,坏的,甜蜜的,苦涩的……
是的,他想到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情景。
父亲在世时的穷奢极侈,破落后的门庭罗雀,姐姐与他重遇后的抱头痛哭,学堂里的哗众取宠,长大后的碌碌无为……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悔恨,悔恨他浪费了大好的青春,悔恨他蹉跎了的大好的时光,更悔恨他没有利用大好的青春时光发奋图强,不然今时今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
他从不检讨自己的行为,从不反省自己的过错。家破人亡确实不幸,他哀悼过,他愤怒过。可之后呢?以年幼这个借口躲避于姐姐的“羽翼”之下,心安理得地插科打诨。不知进取,不明事理,明明是赌博玩乐,却要冠冕堂皇地说什么“人生能有几会博”。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的精力已不再旺盛,久到他的思路已不再灵活,他才意识到太迟了,真的是太迟了。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伤悲他的不努力,伤悲他因为不努力而只能轮为弱小人群中的其中之一。
是的,他其实很弱小,弱小得想要流泪。
以前,他不知道。
以为宫里有个“红人”姐姐就得意洋洋,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动辄对人冷嘲热讽,嗤之以鼻,抬头挺胸地接受别人的讨好谄媚,看到轻蔑不屑的眼光也只道是别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到了此刻,他才明白。他其实只是一只井底之蛙,生活在狭小的圈子里,满是弱者的圈子里。那些讨好他的是比他更弱小的人。而蔑视他的,不是跟他一样有靠山,就是还没有磨光棱角。
人,因为弱小而虚伪。
因为没有反抗能力,所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奴性以及不断发酵的贪婪嫉妒又迫使他们做出摇尾乞怜、矫揉造作的举动,并非心甘情愿,并非发自内心,只是想要过得更好,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而已。
人,又因为强大而残暴。
就像眼前这个眼不斜视,一脸淡然的小姑娘。背景雄厚,家产庞大,智慧超群,而且阴险狠毒。有慈悲的容颜,口喊“阿弥驼佛”,眉毛也不用皱一下,弹指间却是灰飞湮灭。真正的毫无畏惧,毫无顾忌,心安理得地将生命视如草芥。因为强大,所以无须容忍,所以无须仁慈。
现在,在经历了许多之后,他终于懂了,终于明白了。
而终于懂了明白了的他一定会重新学做人,学着宽容,学着和善,学着做那种“不以小善而不为,不以小恶而为之”的好人。
是真的……真的……
他想活下去,所以,他会对发生的一切三缄其口。他明白的,弱者没有辩驳的资格。
他真的想要活下去,只想要活下去。
在生命的面前,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什么功名,什么利禄,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他只想活下去而已,哪怕像蝼蚁一般。
可惜,对他来说,连这一点都是奢侈。
血液泊泊涌出,染湿了他的衣襟,无法被衣襟吸收的血液更是顺着桌面蜿蜒而下,点点滴滴落于暗沉的地面之上,溶进狰狞的黑暗之中。
视线早已模糊不清,只有白茫茫的轮廓在眼前虚晃。
弥留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哭泣的容颜,看到了儿子带着稚嫩的笑脸扑进他的怀里,看到了姐姐含着眼泪对他说着:“没关系。”
他的人生即将终结,暮然回首却发现没有一丝的可圈可点。
他是一个弱小胆怯的失败者,跟很多很多的人一样,一样……
最后的最后,在他呼出最后一口浊气的时候,他只有一个想法。
只有悔恨,悔恨而已……
“小姐,为何非杀他不可呢?”常一平显然对杀人习以为常,用钱玉卿的衣袍拭净了匕首上的血渍,动作娴熟、利落,望着他的眼神也没有一点的悲天悯人,口气更是淡然,仿佛谈论着当晚的天气,道:“这种小虾米,留着他也翻不起大浪来。何必节外生枝?留着他还能给小姐你拖延一点时间。”
端木忆冬托着油灯稳稳地坐于常一平原先端坐的长凳上,脸色平静,眼神也无波无澜,闻言眼睛也不眨一下,沉声道:“他死了用处更大。”
常一平眉毛一挑,站立一旁,静静地等待端木忆冬的下文。
“王妃失踪,那是何等的大事?不到明日午时,消息就会传入苍帝的耳朵里。到时,苍帝顺藤摸瓜,不难查到钱玉卿这里。钱玉卿这个人虽然贪生,却未必怕死,特别是事情危及到他的至亲时,他很大可能会义无返顾地将事实和盘托出。自然,他说的事实太过离奇诡异,相信他的定然是了了无几。大多数人宁愿相信,钱玉卿是受人蒙蔽才会胡言乱语。但不相信不代表不怀疑,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必然后患无穷。可是,他死了呢?结果依然不会变,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到我,对不对?即便有一瞬间的灵光一闪,最后也必定会一笑了之。我今日早些时候吩咐过吴衡,让他遣属下将我的贴身物品,挑两样显眼的放置于东郊三十里处的林间小道旁,也就是通往珏国的其中一条小道。作出我被绑架,却于途中扔出玉佩呼救的假像。让人以为绑我之人乃是珏国之人。而此地,也就是钱玉卿的屋中,我也会为人留下线索。比如说……”
端木忆冬刚要说下去,却听常一平“啊哈”一笑,了然道:“比如说,在桌上留下‘血书’,上书‘舟’。当然,为了逼真起见,这个字缺笔少划、歪歪扭扭那是必然的。别看朝中那些个文人谋士整天‘之乎者也’,拽得跟什么似的,其实九成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剩下一成却是敢想却不敢言的。他们那种‘豆腐脑’里的思维,想也脱不出钱玉卿刚才所说的框框。我们写了个真实的目的地‘舟’,他们却以为我们故布疑阵,其实声东击西,便会将注意力放在与我们的目的地完全相反的方向。视听一旦被扰乱,判断自然也是错漏百出。这样的话,我们只要小心隐藏,即便慢慢赶路,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而且,”常一平执起钱玉卿余温尚留的手,粘了一点血,便晃晃悠悠地写了起来。“适当的时候,也就是快要到达西部边境的时候,我们可以刻意地泄露踪迹,让苍帝派人来追。而作为对你这个‘宝贝疙瘩’的爱护,苍帝派来的人必不在少数。到时候,只要你在司徒寒的身边,谎称为老虎盗所绑,恰为司徒寒所救,那些来援救你的士兵必定会留下相帮。这样,不就是变相地帮助了司徒寒吗?”
字写得歪歪斜斜,而且还少了一笔两划,但总算是完成了。平生第一次写这么丑的字,常一平不禁“欣赏”片刻,口中啧啧有声。
“小姐,高啊!”
端木忆冬稳稳地托着油灯,稳得连一滴油都没有洒出。眼光从焰心到内焰至外焰,一一流连而过,却泛不起一丝的波澜。
“其实,你还漏说了一点。那就是钱玉卿知道了我的真面目,所以,他必须死。”
“哦?”常一平嘴含戏谑,眼中没有惊讶也没有迷茫,只有满满的钦佩和赞赏,口气也说不出的轻松,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他的主人,而是一个相交多年的老朋友。道:“那我也知道了小姐的正面目,难道我也必须死吗?”
端木忆动哑然失笑,问道:“你是钱玉卿吗?”
“哈哈……”常一平一愣,低笑出声。好一会儿,他才脸色一整,话题一转,道:“小姐,此时天色不早,正是城门即将关闭,而门口守卫又换防之时,也是盘查最为松懈的时候。小姐,马车早已备好,我们还是尽快起程吧。”
“好。”看了看大开的屋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端木忆冬托着油灯的手掌一个翻转,只听“叮当”一声,一切都归于黑暗。
夜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