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交际花升职记》千秋尺

8、陆允正

　　我在房里穿好鞋子，又换了衣服，却失去了回去客厅的勇气，或可说是，失去了到那里的意义。

　　在这段时间内，我已对玉莹堂姐如今的处境与现下的情况有了猜测，并想通了各个关节，自有主张地形成了一段凄美哀婉的故事——玉莹堂姐有了恋人，却只怕不是未婚夫。的确是上海的大户人家，却只怕不是要去做媳妇。

　　江家在青城是高门大户，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上海那些名门望族面前，实在只能算是掉渣的土包子。玉莹堂姐只怕并没获得认可，于是只能住在外头——“婆家人”没有出现，“姐夫”到今日才露面，便是这个原因。

　　眼下坐在客厅里的那位，多半就是这故事的男主角，只是——堂姐怎么喜欢那样的人，要知道，她现在的情形，就算是给人做了外室，在青城，这可不是良家女子会做的事。

　　那么个男人，有什么好呢，冷冰冰、阴测测的……

　　“二小姐，”丫鬟敲门进来，“小姐请您下楼。”

　　“不了，”我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梢，“我想看会儿书。”

　　堂姐那种不高兴的神色，我是看在眼里的，我想，她其实并不希望我下楼去。

　　然而，不过五分种，那丫鬟又来敲门：“二小姐，小姐请你下楼，晚餐时间到了。”

　　“婵婵，怎么站在那里，快过来，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清炒笋片。”

　　我磨磨蹭蹭走过去。

　　朝那男人点点头，选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这是一顿安静的晚餐，只有堂姐偶尔为我和那人夹菜，我只管埋头吃饭。

　　那人自始至终眉头紧锁，吃的也少，于是，玉莹堂姐的笑容渐渐淡了。

　　饭后，那人坐到沙发里看报纸，玉莹堂姐就陪在一边。我想了想，道：“我出去散散步。”

　　堂姐温柔地笑：“路上小心。”

　　正准备出门，身后却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叫个下人跟着。”

　　“是”我听到堂姐低低的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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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舞毕，我挽着付赫松的手臂走向休息座。

　　“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付清风身姿俊逸，笑容温暖。

　　“您好。”无视芳华的冷眼以对，我微笑应道。

　　转眼看另一边，陆允正沉默坐着，手中一点光亮明灭，崔逸云正为他倒酒。

　　付赫松哈哈地笑：“大帅，您常不在上海，可叫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惦记——今天有这么些个美人在场，您得赏脸多喝几杯。”又对崔逸云笑道：“你个小妖精，上次请你喝酒，你说身子不舒服，如今可大好了？”

　　付清风耻笑：“人家这会儿心里舒坦，谁有功夫搭理你？”

　　崔逸云咯咯娇笑：“付少，您可不能拿我消遣，谁不知道芳华姐是咱大富豪的第一美人儿——你有着这样的艳福，便只管顾着您的红颜知己舒坦不舒坦，理我做甚？”

　　芳华也笑起来：“要我说，这儿最有艳福的当属付先生，今儿江婵头回登台，可是赢了个满堂彩——这么朵娇花就让您摘了去。”喝一口酒，又道，“江婵这身量神韵，还有这把嗓子，我瞧着，倒跟两年前红遍上海的江玉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可巧了，你们两个还都姓江，瞧着倒像姐妹似的。”

　　笑望向我，眼里却含着冰。

　　我只觉得心中一惊，还未回过什么滋味来，便眼睁睁看见手中的酒杯脱了手。

　　“咣！”水晶酒杯落了地，因着厚重的地毯并未碎裂，只猩红的酒水洒了一地。

　　“啊！”我尖叫一声。

　　纤细的手背上一点鲜红，已高高肿起来，却是被烫伤了。

　　“这是怎么回事？”付赫松惊得一侧身，“连个酒杯都握不住！”

　　有人自位置上站起来，掐灭手中的烟，“是被烫伤了，”手已被一只大手握住。

　　我想，他定是感受到了我猛将手往回缩的动作。

　　然而，却毫无反应，甚至连语调也一样平板，“将烟灰弹到你的手上——对不住。”

　　“是我没将手放对地方。”我有些自嘲。

　　却没有人接话。

　　“李副官！”陆允正提高了声音，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年轻男子走来，“带江小姐去包扎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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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着被包得整齐利落的手，我对那被称为李副官的男子道：“我想见见你们大帅。”

　　“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可直接和在下讲。”公事公办的语气。

　　“那也行，”我垂下眼，“你去告诉他，谢谢他的帮忙，可是我不需要。”

　　我想，我不会因为一句无关紧要话而做失手打翻酒杯的蠢事，所以，他用烟灰烫伤我的手只是多此一举。

　　考虑到来夜总会路上发生的事，那几个乞丐模样的人说不好还在巷子口等着我。于是，对经理道：“我想换个地方住。”

　　“没问题，明天就给你安排。”

　　“不，今晚就换。”

　　经理挑了挑眉，随即笑起来：“也成。”

　　出门前，我听到调笑的声音：“麻雀变凤凰，到底是不一样了，这世道里，哪个不是逢高踩低、忘恩负义的？茉莉呀，你这回算是养着白眼狼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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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滩每日里都有许多新鲜事儿，只要你愿意，总能找到消遣的谈资——哪个首长下台啦，谁谁谁养了个足以当自个孙女的情妇，某某太太其实是个破落户，零零总总，总能叫你津津乐道。

　　大富豪夜总会也有一件新鲜事儿——出了个会唱歌的小姐，相貌、身段、唱强都和当年的江玉莹有八分相似。

　　“江玉莹是什么人，风靡了整个上海滩的歌后——芳华在她面前就是只土鸡！人家这会儿可得了个‘小玉莹’的名头，多少男人眼巴巴望着，就等着能往上贴呢。”

　　我踩着高跟鞋从黄包车上下来，面前是夜总会的正门，新贴了一张大幅海报，正和芳华的毗邻，是我穿着白色底蓝碎花旗袍的侧影，眼睫低垂，朱唇微启，旁边一行大字，被霓虹灯映得闪闪发光——小玉莹今晚献唱，敬请光临。

　　我不知道，玉莹堂姐的肖像被作城海报会是什么模样，但看着那里面的自己，我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穿着青色襦裙的我和烫了新式卷发的堂姐仿佛被重合到了一起。

　　我们果然是姐妹，你看，长得那样像。

　　我还能清晰地想起来，知道玉莹堂姐真实境况的一刻，那种不敢置信，又仿佛是意料之中的心情。

　　那是堂姐身边的一个老嬷嬷，叫顾妈的，据说这房子的管家。就在我散步回来后的不久，敲开了我房间的门。

　　我在外面散了一小时的步，回来时那停在花园里的汽车已经不见了，荷枪实弹的大兵、眉头紧锁的男人统统消失，就仿佛不曾来过——堂姐卧室的灯亮着，黄黄的一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江姑娘，我想您也许并不了解小姐的境况。”顾妈以前叫我二小姐，这声江姑娘，让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姐是个可怜人，在青城，她也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又那样有才气，却是个流落风尘的命……小姐是为你好，你也瞧见今天那人了，他来这里，可不是单单地喝茶吃饭——这样的人可不只他一个。你虽养在深闺，却也是个大姑娘，我的意思，你不会不懂罢——你若是个洁身自好的，就该受了小姐的好意，小姐会派人送你回青城去。”

　　“……她大可回家去。”我咬牙道。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以为你是懂她的。”

　　我猛地站起来：“就算是喜欢音乐，喜欢唱歌，想当歌唱家，如你所说，她已经在那个什么夜总会登了台，成了歌后——那便好好地唱歌，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江姑娘，有些路，你走上去，就回不了头。”

　　“我要见她。”

　　顾妈脸色沉郁：“小姐已经歇下了。”

　　我用力推开卧室的门——昏黄的灯光下，她正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

　　“你要将我送回去？”

　　“想必顾妈已经告诉你了——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呆在这里。”她的语气平静。

　　“可是父亲要将我嫁给沈家少爷，那是个傻子！”我激动起来，嗓音都变得尖锐。

　　“婵婵，”她从梳妆台前起了身，回头，脸色是异常的苍白，“总比呆在这里好，听姐姐的话，即使不能嫁一个如意郎君，回去倾城，总也能平静度日。”

　　我抓住她的手：“那你跟我一起回去。”

　　“不。”她扭过头。

　　“为什么！”

　　“别问了，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你喜欢唱歌，可是——你已经不唱歌了，你为何还要呆在这里？”

　　“……”

　　“堂姐，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顾妈不是已经告诉你？”

　　“暗娼，是暗娼对不对！”我尖厉地叫道，“江玉莹，你是江家堂堂正正的大小姐，怎么能做这种事！”

　　“不，”她冷笑起来，“我光明正大！”

　　“你……”我后退一步。

　　“你不懂地……”她背转身，复在梳妆台前坐下，声音已变得冷漠，“明天我会叫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不会回去。”

　　“那也由得你——不要呆在这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