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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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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已经允准殿下全权做主,自然由不得青窅妄论。”
被窥听的二人对话仍在继续。我担忧地看向萧昌黎,他向我摇头示意无碍,清澈的眸中却淌着显而易见的哀伤,垂在膝前的手青筋暴起。
“不过,主上曾经答应将云素交予青窅处置。不晓得在殿下这里,可还作准?”
心魔言语透着冷淡,大概两人行事上未必合拍。当日,九重天传令下来心魔惑乱人间,让青族携同追查,可这么看来我这一趟走的恐怕当真比我想象中的复杂。而他们二人口中频频提起主上,我此前竟然从未听闻,也不知景苏知晓其中多少内情。
外间太子大笑声中透着令人厌恶的自大得意:“自然。不过我出手擒了她,也是担忧她在这临邺城中惹出事端误了主公大计。你同我同为主公效命,自当不分彼此。”
我心道不妙,云素竟然当真落入他二人手中,酒楼袖手旁观的愧疚又更甚。
萧昌黎也神色一肃,压低声音凝重道:“大哥恨我入骨,云儿若落入大哥手中定要受到折磨,还望夫人出手襄助。”
探听之事来日方长,眼下救人要紧。我打定主意道: “你容我施法查探。”
萧昌黎摆摆手:“夫人请随我来,恐怕……我知晓云儿囚在何处。”
***
我跟在萧昌黎身后进入书房庭院的假山,几番转折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路途曲折朝下,我暗自估摸这怕已经到了地下。四下一片漆黑死寂,我虽然成了魔之后视物无碍,但是惧黑的本能却还没丢掉。
我忍不住引起话头:“殿下,是如何晓得这府邸地道的?”
萧昌黎勾出一抹苦笑,我暗骂自己又在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却又觉得这委实是雷区太多的缘故。
虽然面色不豫,萧昌黎仍旧好脾气解释道:“这府邸是前朝陈国太子的旧宅,我大破虏族时,父皇将它赐予我。我昔年久不归京城,便索性将府邸赠与皇兄,这宅院地道的图样还是我亲自交予皇兄的。只是后来才晓得,这府邸皇兄曾向父皇求过。皇兄心气高傲,怕是那时就记恨上我了。”
“抱歉。”我知晓他心中苦涩,虽然惧怕黑暗,却也没有再追问的欲望了。
“呵。”萧昌黎嗓音低郁,概叹道,“昌黎从前不知先祖惊才绝艳何以保不得陈皇后。如今方尝得世事弄人的滋味,手足爱侣皆留不得……称孤道寡,先生要教昌黎的,大概便是如此了。”
我脑海里似乎有一线亮光闪过,下意识追问道:“你说的先祖可是……可是萧衡?”
几乎在我问出口的同时,萧昌黎的身影竟变得模糊。一股昏沉的感觉在眼前蔓延开来。
“先生请居长陵宫难道不是夫人一心所求,夫人怎会不知先祖与皇后伉俪……”
耳畔的声音陡然间变得时远时近,我扶着额头。眼前的黑暗从脚底开始一点点退去,白色的光华蔓延开来,亮的刺目。
我下意识抬手挡住光线,耳边的人声由远及近,竟然连春日稚鸟啁啾与潺潺流水都变得清晰得仿佛我就身处其间,鼻端梨花的清香幽长真实而令人沉醉,。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梨花林中,身前清澈的溪流漂浮着落下的皓白花瓣,岸边随风摇曳的莹莹碧草间盛绽着春日不知名的野花。抬头隔着漫天落花,梨树的罅隙透出临邺城城墙的轮廓。
这里竟然是临邺城郊?可是,这里又会怎会突然变为白昼。
梨树之后传来窸窣脚步声,我扣剑退到就近的梨树之后。透过垂下的花枝,来人渐行渐近,在看清那一刻禁不住叫出声来。
萧昌黎?
可那分明同我今日见到忧郁清瘦的贵公子不同,他银甲战靴衬得身形英俊挺拔,原本俊秀的眉宇带着轩昂英气,而垂眸时,目光却清澈温柔一如春日烟波。
随他目光而去,他身侧的女子一袭红裙艳丽夺目。如瀑的青丝被玉簪绾起垂下几缕勾勒出清丽面容。与那夺目红衣不同,她侧脸恬静美好,半弯的眉眼带着笑意。
梨花半隔了视线,两人并肩的画卷美得不似凡尘。
想不到,我第一次见到七律的本体竟然会是在如此温馨的一幕。我仔细打量之下,发现红衣女子笑起来时侧脸果然同我几乎七分相似。
我来人之间前做足了功课,心魔擅长于发掘人心深处最不敢回顾的场景,然后借此击溃心防。迷失在幻境的人则将因为找不到幻境与现实的节点,最终精气耗竭困死其间。
尽管可以以法力强行毁掉幻境,然而却会对身陷幻境的人神魂有伤。而如果要靠幻境中人自己走出,则必须找到幻境中的症结并让它释然。
萧昌黎既然在梦中重回京郊,定然是因为这里有他心中恐惧之处。我尚没有理出头绪,两人谈话的声音却已可以听闻。
“殿下交了兵权,圣怒之下连皇子之尊都丢了,如今可会后悔?”
“窅儿,你信我。功业荣华于我只是负累,如今边关平定。这世上,我只牵挂你,而萧昌黎的余生也只是青窅的夫君。”年轻的将军的誓言琅琅,语气温柔却又坚定。
动人的情话却反而勾起了红衣女子眉间痴惘之色,她眉目莹莹,散入风中的声音字里行间带着绝然:“你说的,你不会辜负我。若有一天你抛弃了我,就再也找不回我了。昌黎……你晓得的,我们之间,我才是那个不能回头的人。”
“窅儿,萧昌黎此生绝不负你。”
眼前梨花随那誓言出口的一瞬簌簌落下,让我几乎看不清花幕之后相携的人影。我心中焦急,穿过落花循着两人远去的身影追去。
我一路匆忙,离去的两人脚步快得不合常理。未多时便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身边梨花的香气越来越浓烈,我已几乎小跑与两人的距离却离得越来越远。
等那银甲红衣都再也看不见,我迷惑地停下脚步,惶然不明白这梦的结点究竟在何处。
按说这梦境如此缱绻旖旎怎么会是萧昌黎心中最不愿回顾的场景,可心魔的幻境只能由心而生,这般铁律也不能欺骗我。
不愿回顾?脑海中灵光一现,我才发觉我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一些地方。在太子府地牢中,最容易陷入幻境的,也许根本就不是萧昌黎,而是……云素。
那么,如果我的视线范围其实从来是由她决定的,她应该还在我醒来的地方。
我顺着溪流往回走,一路隔着梨花重重锦帐,要找人也变得极为困难。等我终于发现梨树下痴立的女子已过了许久。
几步之遥,白衣素颜的女子却失神到全然没有看见我。她的眼圈泛红,发间和裙摆上都沾上了落花,不晓得在这里站了多久。
“云素?”我轻轻唤她。
她缓慢地转头看向我,幽黑的眼眸失了焦距。
“你是?”她看向我,涣散的目光多了几分清明。修长的柳眉微蹙,似乎在竭力辨认。
“你可还能想起你怎会出现在这里?”我按捺住心中不妙的预感,温声道。
她修长莹白的手搭在额上,神情间忽然多了几分痛苦之色:“我听说昌黎拒绝了赐婚,交出虎符闯了皇宫。我担心他出事……我已经央求爹爹去向圣上回禀。我不在乎我的清名,也不会再想着要嫁给他。我只是想请他不要离开临邺。或者,我可以跟他一起走,为奴为婢都可以。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她声音带着哭腔,几乎听不清楚,眼里盛满绝望。
我心中不忍,安抚般抚过她的垂下的长发,缓缓道:“云素这只是一场梦,你记得么?萧昌黎他已经回到临邺了,他生病了,等着你去照顾他。你怎么能丢下他到这里来呢?”
云素抬头,如古井幽深的眼里乍然亮起些微光华:“这只是梦?”
她重复呢喃着,似是陷入回忆。然而,抬头一瞬却猛地将我推开,嘶哑的嗓子忽然发出尖利的悲鸣。她扯着自己的头发,眼泪延绵不绝滚落,原本温婉美好的容颜被痛苦扭曲。
“不!你不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回去了。我答应了她,只要她治好昌黎。我要把自己的身体让给她,我现在是妖魔,我不能再见他。”
她一边说一边急促地后退,神色似慌张似惊恐,直到纤瘦的身体重重撞到梨树树干上才如脱力般瘫坐在树下。
我心中不忍,但如果此刻不唤醒她,不仅是她,连我恐怕都要迷失在这梨林的幻境之中。
“云素,那些都不是真的。你醒过来,萧昌黎到太子府救你了,如果找不到你,他会被太子抓住的。你知道的,太子很恨他,对不对?”
我耐着性子循循劝慰,她却似毫无知觉般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这幻境里没有晨昏,我分辨不清过了多久,心中焦灼。
“云儿。”身后传来一声带着颤抖的轻唤。
那一刻,原本陷入惊惧的云素陡然抬起头来。随她目光看去,视线里突然出现的萧昌黎玉冠白衣,狭长的眸交织着复杂的情愫。
我辨认得出这是真正的萧昌黎,只是不知他为何此刻骤然出现。
细看之下,他面上血色尽失,额上蒙着薄汗,神情尚存几分未来及掩饰的倦怠。他吃力地挪动一步,却猛地捂住胸口,剧烈的咳嗽下唇角溢出鲜血。
“昌黎。”云素如梦惊醒般叫出声来。她越过我扶住萧昌黎,紧张与急促甚至让她面色都带着病态的红潮。
“无妨。”萧昌黎抬起手温柔地替她整理垂下的乱发,琥珀色的眸若深潭敛尽万物。
“云儿,别怕。我不会再离开你。”他声音坚定,含笑的眼眸有着镇定人心的作用。
平地席卷起狂风,原本雾色沉沉的天空乍然裂开般透露下强烈的光芒。而一瞬之间,瓢泼雨意穿过梨花打落在我身上。我拔剑护住刚刚重逢的二人,脚下却仿佛被藤蔓缠住,我惊愕垂头,疯涨的潮水混合大雨漫过脚踝。我看不清水下,沉甸的重力却一直拖着我往下。
而一侧的萧昌黎紧紧将云素护在胸前,我心中稍觉宽慰。眼前红光骤然而现,熟悉的气泽几乎让我毫不犹豫地拔剑,“若水”一声淸啸,碧色光芒绽开铺天盖地的大雨。
“护住云素,你们应当会立即被传出幻境。”我忙中向萧昌黎大声交代,雨声阻挡了他担忧的回答,但我来不及迟疑便挽决追着那红光穿过裂开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