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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我在重重雨幕中艰难分辨那抹迅捷的红影,周遭银色光线交织成网。雨意以可以感知的速度变小,光线在脚下渐渐化成实体。

      我知道这是七律施法的前兆,但幻境之中一切非我所能掌控,索性停下身形给自己掐了个避水诀,静观其变。

      远处风起,天地苍茫,我孑然而立,如潮般的孤独感漫过胸腔,几乎迫得我喘息不能。梨花缓缓飘落,尽头处浮光乍起,倒映着紫蘅宫朱色的高墙。

      那仿佛是临邺城春日难得出现极好的晴天,而幻境之外我却觉得周身冰凉。宫门处红毯铺就十里锦帐,迤逦而去望不到尽头。两侧涌动的兴奋人群,连喧嚣的人声与欢欣的神情都清晰可辨。

      红色艳丽的花朵自人群中抛落,拥着雍容华贵的车队自远处缓缓行来,朱雀长街陷入喜庆的红潮。

      车队缓缓行来,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洞开的宫门处,只一瞥便再也挪动不开。一身礼服的萧衡,玄色的锦袍,红线针脚细密织出游龙图案。他坐在马上,眉目清隽如远山如流岚,身后轻骑皆换了仪仗礼服。

      我忽然想笑,这是我在现实里从未见过那样穿着的萧衡,那样傻气……

      他打马向前,颀长的身影高华英武。车队停住,鸾车红色的帘幕被侍者挑开,红妆佳人身形窈窕,凤冠金色的滚边半遮娇艳容颜。萧衡纵身下马,弯身打横抱起那身着华贵嫁衣的女子。

      如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越过百年时空在耳畔轰鸣,我弯下身,忽觉心痛如绞。

      我曾无数次梦到这一场婚宴,他挑开盖头,红烛之下是另一张艳若桃李的容颜。我在死去的时候就晓得,我离开后他会迎娶他人。那应当是一位足够匹配他的尊贵女子,比梨音健康好看亦比梨音会照顾他。

      那是他的妻子应该有的样子,而非像我终日缠绵病榻,让他时时分神,长日为难。

      我想,我死去已后无知无觉,那很好。不会觉得委屈,也不会觉得舍不得。那些不该有的自私,都带到黄土里去。

      不要醒来了梨音……不如就死在那日,魂魄离散也不必再窥知长日,不必忍受漫长的惊惧分离,不必怀着没有尽头与归属的思念。

      我痴恋他短短一生二十年,无法相守,不如相忘。梨花飞过千秋在梦里凋零,繁华堆叠成茕茕孤坟。

      我终于想起来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细节,那是我离世前约摸一个月的深夜,我惊醒后发现身边的床榻空无一人。

      在那之前,因为安眠的药物,我从来不晓得萧衡其实每夜伴我入睡后便会起身处理政务。

      我披衣起身轻车熟路来到一墙之隔的书房。橘色的灯火在午夜温暖而安定,我推门而入才发现萧衡竟然趴在桌案上已然小憩入睡。

      那时我病情反复,从昏迷中醒来时,每每望见萧衡熬红的双眼都忍不住淌下泪来。可他照旧好脾气地哄我吃药,陪我吃着他根本不曾喜欢过的糖仁,和小时候仿佛没有两样。可我从来不知道,传说中可以领兵夜袭三夜不眠的他,竟然会在处理公文的时候入睡。

      我轻声替他整理桌案上的文书,目光不期然落在最上头的两本摊开的奏章上。一本是魏国清河公主的婚书,时间已然是三月之前,却迟迟未有批复。而另一本说的是前陈国太子为密党营救,引虏族十万大军夜骗得居裕关守将不战而降。那是被萧衡贬斥到并州的,我的同胞兄长。

      萧衡在梦中忽然蹙眉,我怕他醒来,不敢再有动作。

      我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借着昏暗的灯火近乎贪恋地一遍遍描摹他的容颜。从轩朗狭长的眉眼到高挺的鼻梁,再到紧抿唇线与清隽干净的侧脸弧度。

      我的萧衡,是马上征伐决胜千里的将军,是大梁开疆辟土的君皇。那样的他应当开创万世功业,为万民敬仰,而不是陪着我困囿于这方寸宫室。

      那天之后,我问随侍的女官要了些寻常药物,说是自己长日无聊自己钻研煮茶。可其实,我会配的药不过一种。

      我学烹茶时遍寻典籍,曾不慎发现陈室宫廷秘药的孤本,梨音平生懦弱,从未料到唯一一次配置毒药便是用在自己身上。

      那夜之后,我频频咳血,一天中能转醒的两三个时辰已是极好。

      萧衡不明原因,那样从容克制的人,在我床前几乎拔剑斩了太医。我恰在那时幽幽醒来,他放下剑将我拥在怀中,不敢让我看他的神情。颈项却感觉到水滴滑落,从温热到冰冷,让我原本以为已经麻木的心蔓延开尖利的刺痛。

      我的病情照旧每况愈下,萧衡应了我不得伤害太医与宫人。我常常在他怀里醒来,将头枕在他胸前,抬手抚过他青色的胡茬。他同我一起沉默,而我笑着笑着便流下眼泪。

      不到半个月,我的眼睛再难视物。我没有告诉萧衡,却不再沉默,醒来时几乎无休无止地同他说话,从我七岁时第一次逃出宫宴在梨树下撞见他开始。他曾悄悄带着我逃出皇宫,无论是熙攘街市还是校场风沙,梨音原本寡淡一生从来不曾奢想拥有的一切,有萧衡的一切的回忆都从那初遇开始。

      萧衡抚着我的头发静静聆听,直到我的喋喋不休的讲述被咳嗽打断。长宁殿天长地久的黑暗与静默里,温暖柔软的唇瓣轻轻覆在我的唇上,辗转缠绵到我脸红得再也想不起来方才的话题。

      我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那一季临邺城迟来的春意似乎终于催开了梁都的梨花。我嗅着空气中清冷恬静的幽香,用手勾勒出萧衡消瘦得厉害的侧脸。

      我一字一句,几乎耗尽周身仅存的气力。

      如果有来世,我会去玲珑阁听人说书,说书人会说着梁国的君主长寿又英武。而我在梁都城外有一座植满梨花的小院,等春天的时候,大军班师回朝,我站在人群里远远看着银甲英武的君皇,远远仰望着,以为那就是传奇。

      萧衡,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来打扰我。

      我想,我又让他伤心了,可那是最后一次了。我其实没能再去玲珑阁听着那些惊心动魄的传奇,也不会有一座清净的小院。而我甚至还有那么多未敢宣之于口的奢求,我想若有可能,来世还要记得我的萧衡。让我远远望见他,哪怕一年或十年,只要我还能见他一面,就已心满意足。

      可是,红尘轮回,洪荒万年。

      原来我倾尽所有,也再换不回与萧衡片刻厮守。

      “阿梨。”身后有人低唤,我回头。

      萧衡紫衣玉冠,风姿斐然。他微笑,极浅的眸色敛尽了温柔。梨花在他身后的枝头绽放,彷如一季晚来的春色骤然而至,千树万树芳华灼灼。

      “景苏。”我听着自己清醒无比的声线,泪意却湿润了眼睫。

      ——梨音,我允诺护你一世,断不会失信。

      萧衡,这一世太长了。我不让你失信,所以宁愿从此以后只作苍梧。

      祁夜说魔族原本不能有太多仰仗。

      苍梧,原该没有依仗。

      我强忍着不肯坠下泪来,望着几步之遥的人,轻声说:“景苏,我很好。我认得出你是九重天上睥睨红尘的上神,不必你费心替我圆一场谎言。”

      景苏平静的眼眸里风云涌动,片刻对视,他近乎狼狈地避开我的目光。

      “阿梨。”

      那偏执的的低唤带着迷惑,却又清晰可闻,如暮鼓晨钟重重撞在我胸口。

      景苏望向我,清润温和的眉眼与记忆中毫无二致。他弯身将我环住,怀中苏合香宁谧悠长:“哭出来。”

      他温暖的气息掠过我耳际,那修长的指端带着寒意,轻缓温柔地抚上我的侧脸。

      “这梦太美好了,萧衡。”

      那轻乎的名字终于出口,发间梨木簪子发出莹莹光华,缓缓围绕在身侧,沉浮一如夏日萤火。

      “我若相信,这幻境便会就此消失。景苏,你不要骗我了。景苏……你怎么如此狠心,让我再一次离开他。”

      我头痛欲裂,眼前一切被凌乱光华切割得支零破碎,只有那环住我的暖意带着安抚的力量注入心上。

      “不会,我向你保证。”他声音近乎哽咽,环住我的手颤抖得几乎不能自已,“我等了你百年,气了你百年,怎么忍心再离开你。”

      “可他们都觉得,是我亏欠你。我同你隔着神魔,隔着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他们都说,你总会抛下我的。我那般努力学好了术法找到你,可我不晓得如何,才能同你在一起。”

      “你永远不会亏欠我。”耳畔声音低沉温柔,有如古琴缓缓流淌的曲调,“阿梨,别怕。如果你不想离开我,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带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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