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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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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落下,星子疏落悬于天河。我半倚在水榭栏杆上,身畔徐徐而过的晚风吹拂起垂下的帷帐,如镜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
那些从来不敢回顾的往事在脑海中走马观花,我阖上眼,却什么都看不分明。我不清楚长宁殿自何时成了如今的长陵宫,可那殿前横匾之上苍劲挺拔的熟悉字体却仿佛划在心上。
百年之前,萧衡执着我的手教我写字,后来我长日无依时一遍遍临摹他写给我的信,一笔一划都烙在记忆里。
可我又怎敢想象,他是用怎般心境写下“长陵”二字。
“苍梧。”景苏站在水榭之外,夜色之下身形修长挺拔。
我扯扯嘴角摆出笑容,利落拿起剑起身,兴致勃勃道:“所以上神,我们这是要夜探皇宫还是降妖除魔?”
景苏一怔,似也没有料到我不言不语了半天竟然是这么个状态。我在心底暗想总不能百年来没半点长进,这一得意怅然却当真消退了很多。
“不必,自会有人来寻我们。”景苏随我笑了,语气笃定。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一个半隐在墨色斗篷里的人便踏上湖面回廊。还没等我捋明白景苏是如何同萧昌黎搭上线来,竟让他在宫禁时分私自拜会时,萧昌黎已然行到跟前。
萧昌黎解下斗篷,还未开口,在我惊讶地目光中朝景苏弯身几乎是行了大礼。
相较于他的恭敬,景苏却受的从容无比:“皇子深夜来访,可已相信景苏所言?”
萧昌黎抬头,强自压抑的嗓音透露内心的激动:“请先生教昌黎除魔之策,匡我大梁国运。”
我惊诧地看向景苏,见他一副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神色,也让我实在没好意思此刻打断两人。
“皇子携美归隐,相让江山的佳话传遍四野。如今却言及国运,不觉可笑?”景苏声调平静,反讽间刻薄之意却尽显。
而萧昌黎眸中一片死寂,无奈与苦涩里窥不出一丝多余的愤怒:“昌黎所求,从来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如今大哥为谋己利,党同伐异,谋害君父。昌黎自认无才无德,可身为皇子食万民俸禄。既不能有负家国,那些儿女私情,有愧也罢。”
我一怔,顺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里里外外,竟然自己拼凑了个故事。萧昌黎原本准备带着美人归隐,半道上发现自己父皇病重,急匆匆回了梁都自己却患上了痨症。想来云素是痴恋他多年,在他病中失势却还一力照料。只是,萧昌黎这病蹊跷地痊愈了,而云素却似乎被心魔施了夺舍之术,然后顶着她的身体要嫁给萧昌黎口中“谋害君父”的大哥。
这么一番拼凑我也觉得自己似乎脑补过头了,刚准备向景苏虚心求证一二,景苏却向我摆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殿下如今信誓旦旦道自己不能有负家国,却不如将事态看清再做定论,”景苏从容应付,照旧摆出他世外高人的姿态,转向我继续道,“苍梧,你既然一心想着夜探,不如伴着殿下走一趟太子府上。”
“这没问题。”我挑眉,跃跃欲试。
景苏觑了我一眼,眸中笑意分明:“想来今夜太子府上的客人亦不会少,你们便自行安置莫要再劳动主人家了。”
我心领神会:“这个我擅长,我们魔……我们族中向来晓得客随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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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携着萧昌黎施越行之术来到太子府上,从高处看,这庭院气势煌煌比之宫廷也不遑多让了。
因着景苏单独交代了萧昌黎半天,我这个出苦力的也只能望着似乎还在天人交战的年轻公子。
“殿下还未下定决心么?”我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索性大摇大摆在围墙上坐了下来。还好我们身处的西苑荒僻,大约轮岗的人也还没巡查到此处,不然大概我们两人都被射成刺猬了。
萧昌黎苦笑,声音低沉得几乎喃喃自语:“昌黎自诩清高,十二岁自请离开皇都戍边,甚至母后离世都未来得及侍奉跟前。十五年来,我身在边境也晓得京中几位皇兄的争斗,心灰意冷拒了父皇的封赏和赐婚。可料想不到,我自认保得大梁边境一时安宁。却也纵容了大哥在朝中一手遮天,到如今甚至胆敢谋害君父。昌黎自认不孝不忠,可半生避退,却终究避不过同室操戈。昌黎与大哥一母同胞,实在……不忍心。”
我晓得他心中难过,可皇权斗争古来残酷。百年前,萧衡即便未有争心,大概也终究逃不过时势所迫。
“殿下胸怀如此,实在不该由旁人妄论。只是,苍梧大概也经历一番波折后才晓得自己真正所求。苍梧想请殿下想想,殿下十二岁离京戍边卫国,于殿下当日是逃避还是选择,而彼时初心十五年之后可还存有一二?”
萧昌黎目光剧烈的波动,可似乎也是惯然内敛,竟然出乎意料地勾起一个近乎温和的笑容:“是昌黎懦弱了,囿于儿女情长竟忘了初心。”
夜幕之下,年轻俊朗的皇子几乎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展露出他那战场中拼杀而出的锐意和英气。那般姿容让我回想起来从前的萧衡那几乎与生俱来的强大与从容。
“还要烦请夫人同昌黎到东苑第三间阁楼先行藏匿,那处是大哥书房。昌黎虽尚且不明白先生用意,但先生算无遗策,如此安排我们定有所获。”
萧昌黎神色坚毅,我自认自己一番劝导果然有效,也随他高兴了几分。这么一笑,萧昌黎却望着我几乎失神。
“怎么了?”我自认为同他已算熟稔,这时问得也很是直白。
萧昌黎微微蹙眉,笑容添了几分自嘲:“夫人莫要见怪,只是昌黎也是才发现夫人笑起来竟然同青窅有几分相似,一时错看了。”
我一愣,也觉得这个光风霁月的七皇子实在命途多舛了些。大概他还不晓得他那个心尖尖上的青窅不过是心魔因执着于容貌而化身的魔体,而为了维持那个形体,心魔大概也耗费不菲。否则她不必支使云素用低等的术法替她收敛凡人精魄,最后被我撞破后最后不得不对云素施了夺舍的法子。
我心中同情,语气自然也带着宽慰之意:“殿下白日才夸过自己心上人姿容绝世,如此盛赞,苍梧只会觉得荣幸。”
萧昌黎笑容愈深,彷如星辉落入那清澈的眼眸:“昌黎原本疑惑,先生竟也逃不过红尘牵绊。可这才知晓,也唯有夫人方与先生般配。”
我听着这话觉得心情复杂,但是又觉得他虽然大概是在说景苏品味奇特了些。可这般配二字,我自动理解为容貌相配,看在景苏还顶着萧衡的容貌,我便勉强接受了。
这么一番相互夸赞,我同萧昌黎算是奠定了坚实的友谊。于是一路气氛融融由他指引着我施了隐匿的术法,轻而易举地穿过巡视的家仆来到太子府上的书房。
我拉着萧昌黎掐了隐身诀随着进入的侍者一道大摇大摆的进了书房,想了想,还是本着“隐匿”的原则躲到了屏风之后意思一二。
不费我一番窥探,我也晓得这看似简单的书房实际上布下了不下于十座法阵。虽然这人间的术法水准在我如今看来实在是不入流,但一间小小的书房如此阵仗,看来景苏怕是早已晓得其间玄机所在。
大概景苏连时间都料得不差,我刚剥开两三颗随身带着的栗子,准备同萧昌黎分享一二。原本安静读书的太子便挥手屏退左右,而等四下重归静默后,一声突兀的轻响便从外间传来。
萧昌黎想来也未曾干过这种窥伺的事情,一时间全身紧绷,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
我慢半拍地放下栗子,随他看去,然后才觉得自己大概是低估了这个战阵上拼杀过的皇子了。这个人,妄论他要惊讶了,连我都经不住要叫出声来。
云素。或者说,正如我所料,是夺舍成功的心魔。
然而出乎我所料,萧昌黎几乎在我看清来人的同时,声音笃定:“来人不是云素。”
我准备赞一声他的好眼力,而萧昌黎却似乎是怕我不信般,回头率先解释道:“她步态与神情都与云儿大相径庭,眼前之人,绝不会是云儿。”
我早有意料,所以也不算惊讶,反倒出于好奇调侃道:“不晓得殿下如此笃定,云素姑娘是否也是殿下心中牵挂之人?”
这话问得萧昌黎面上一红,却在如此诡异的情境下有些放松下来,道:“夫人见笑,我同云素青梅竹马有如兄妹,但唯独窅儿是我此生挚爱。”
他话音一滞,似乎联想到什么,脸色忽然白得吓人。
而外间谈话声也恰如其时的传来。
“如今,殿下虽然同云家结了婚约,但云太傅这个人装惯了耿直忠臣,怕是不会轻易动摇。”原本温婉的嗓音在一片安静里却显得有些诡异。
“呵。”一声轻蔑的笑声传来,“我订下婚约,不过是防着你再同我那幼弟再私相见面。主公大事你已坏了一次,如今自然要听我的吩咐。不过,让我那清高傲岸的弟弟尝尝众叛亲离的味道,我倒也很是期待。你说是么,青窅姑娘?”
这名字一出口,萧昌黎如遭雷殛,那眉眼间熟悉的温和之意倏然间变作令人陌生的绝望。
我有些不忍,却也领悟到了景苏让我们此行的用意。萧昌黎为人至情至性,而他的长兄与恋人几乎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两人。此情此境,要同他们对立,于他来说这个决定实在太过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