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杳》呦呦鹿鸣

7、（七）

　　天色渐晚，马车一路平稳驶向梁都。我一边打盹一边看风景，等到眼前突兀出现朱红宫墙，忍不住惊讶地望向景苏。

　　“萧昌黎见过景先生，先生一路劳顿辛苦。”未待我开口，车外传来清朗的男声。

　　景苏示意我安静，修长的手从容挑起车帘。车前，一身紫衣的公子姿容出世，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天家贵气。然而，细看之下他脸色似乎带着久病的苍白，连原本颀长的身影也在落日余晖下显得清瘦。

　　“劳驾七皇子。”景苏嗓音清冷，甚至并不回礼，全不像寻常人拜见皇族。我自然晓得景苏不必对凡人恭敬，可对景苏此刻佯装的身份却充满好奇。

　　“随我下车。”见我半晌没有反应，景苏回头嘱咐，声音反而柔和了几分。

　　我弯唇，起身理了理裙摆，佯作乖巧地扶着景苏，声音恭谨：“先生请下车。”

　　景苏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便携着我先后下车。

　　萧昌黎迎上前来，抬头的那一刻目光似乎在我身上稍作停顿，一抹若有似无的惊讶掠过。等他眸中疑惑被掩藏好，才又看向景苏，道：“先生舟车劳顿，只是如今父皇病榻缠绵，恐要辛苦先生即刻诊治。”

　　景苏笑意疏离，颔首道：“劳殿下引路。”

　　宫墙在夕照前绵延，从侍皆退在三步之外，而我随着景苏与萧昌黎几乎并行，一路而来亦似乎无人觉得不妥。

　　“昌黎孤陋，不知景先生是否是我萧氏宗亲？”

　　我一时忐忑，侧头看过去，在发现两人如出一辙的眸色便释然。百年之后，除了我之外自然不会有人识得萧衡，当真是糊涂了。

　　“景苏不过乡野之人，皇子错看了。”景苏声音平静，毫不回应萧昌黎的热络。

　　萧昌黎撞见我探寻的目光，弯唇一笑，清俊容颜带着女气的苍白，却越发衬得五官不俗。我一怔，陡然想起来自己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这个人我当真见过，只不过几天之前他还罹患重症，几乎不能下床。

　　我心中好奇愈胜，施法试探之下震惊却更胜。他虽是仍带着病态，五脏经脉却已皆如康健的青年男子。然而，他的病症我前几日亲自诊过自然晓得早已药石枉用。能让他不过数日便康健如初，这绝非凡人之力。甚至即便当日以我的精血入药，也不过保他一时安稳，断不能让他康复如初。
　　何况，心魔分明以我的血为引施展法阵夺了我周身神力。难道这世上竟然还有旁物可以为凡人续命？

　　我心中疑惑，连萧昌黎是什么时候转开目光都没有察觉。

　　倒是身侧景苏刻意低咳了一声，才将我的目光拉回。

　　“内子失仪，殿下见谅。”

　　他觑了我一眼，熟悉的清冷声音带着不甚分明的笑意。

　　我尚没有回过神来，萧昌黎神色已变得古怪。但显然，他比我先弄清楚情况，已一派波澜不惊道：“夫人如此年轻，昌黎倒是没有想到。”

　　我心中惊悚，后知后觉地瞪向景苏，才见那琥珀色的眸不知何时竟然蕴满笑意。

　　“你……”我摸不准景苏用意，话在唇边生生咽了回去。

　　景苏见我反驳不得的样子，竟不知想到什么，唇畔勾出一抹浅笑若江南春水烟波。这一笑来得猝不及防，我算是晓得为何有人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

　　等我再回神，才发现两人都沉默下来。我寻思着怎么起个话头，萧昌黎却忽然停步。

　　汉白玉的石阶之上巍峨的宫室绵亘，正中的大殿悬着匾额上书章和宫。我后知后觉班看向景苏，他抿着唇似乎也在思索什么。

　　百年前我还是梨音时，时常在这长阶之下等他。那时，他还是萧老将军的副将，却已来去匆忙。我将父皇宫中大小常侍收买了个遍，只为第一时间得到他进宫的消息。而每次匆匆赶来见他一面，能伴他的时候，也不过从章和宫到宫门这短短一段路。

　　“圣上传景先生入内诊治，劳驾七殿下在此处的等候。”

　　太监尖利的嗓音打断我追思，景苏回眸看了我一眼，声音温和：“苍梧你也再此等候便是。”

　　他又转向萧昌黎，竟难得地给了个好脸色：“还劳殿下照顾内子一二。”

　　“喂……”我把握机会想插话，景苏却并不理会我横眉竖眼。

　　“宫中规矩森严，莫要胡闹。”他叮嘱地一本正经，仿佛再熟稔不过。

　　我心中默默流下两行宽面条泪，大神我们这般自来熟真的好么。

　　我跺脚追了几步，才发现场合不对。愤愤不平回头，见萧昌黎摸了摸鼻子，挪开目光。

　　我面上一热，挪到他跟前。

　　“夫人，昌黎冒昧，只是昌黎是否曾见过夫人？”

　　这声夫人听得我别扭无比，内容却是我等待已久的话题。

　　我黑着脸转头，掐着嗓子回道：“妾身亦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般自称，我从前在话本上经常看到，自己说出口后不由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萧昌黎蹙眉，忽然长揖一礼：“请问夫人，三日前是否曾在宫中替昌黎诊治？”

　　我见他神情肃然，很是正经。而当日分明是我被云素设计，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坦然回答：“不错。”

　　萧昌黎似乎斟酌半晌，按捺不住又追问道：“不知姑娘当日随云儿入宫，可在宫中见过一个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我回想心魔当日可怖形容，大概除了面目可怕外，也算是红衣女子。

　　见我思忖，萧昌黎自嘲般笑了笑，竟似陷入回忆：“夫人若见过，应当不会忘记。青窅是昌黎爱极的女子，她素来爱红衣，容貌极美。夫人入宫当夜，昌黎病中弥留竟像是又见到她。只是……说来惭愧，青窅曾立誓同昌黎再不相见。她性格刚强，大概是我病中糊涂了。”

　　他清俊眉目染上哀恸之意，让人忍不住想宽慰。

　　“殿下为何不去问云姑娘？”

　　萧昌黎看向我，笑容苦涩之意愈胜：“夫人不知，云儿已在昌黎病愈之日已与昌黎的皇兄订下婚约。为了云儿清誉，昌黎不便贸然相见。”

　　“啊？”我震惊出声，怎么也想不到当日那个肯为了萧昌黎逆天改命的绝然女子竟会转身便要嫁与他人。而看萧昌黎脸色似乎也有所隐瞒，中间的波折恐怕不是我自己能想明白的。

　　见我不加掩藏的惊讶，萧昌黎不晓得想起了什么沉默下来。

　　“殿下恕妾身冒昧，妾身与云姑娘不过一面之缘，却晓得云姑娘对殿下用情至深，今日另嫁，其中必定有所波折。”

　　我继续旁敲侧击，想从萧昌黎的复杂神色中窥出些真相。萧昌黎避开我的目光，重重叹息。

　　“是昌黎有负于她。”

　　见他如此，我也不忍再追问。两人各怀心事等了半天。

　　暮色渐合，长阶尽头，景苏一身白衣从容自玉阶走来。晚霞与宫室朱墙一般凄艳，巍巍峨峨的宫城染上肃杀之意。然而，天地之间却仿佛唯独那袭白衣遗世独立，仿佛从来都是不曾属于这里的。

　　我回魔族以来神魔都见得不少，也不能不承认，这般的气度原本就是上古尊神才能有的。

　　“先生暂居的宫室已经准备妥帖。”萧昌黎迎上前去，语气温和恭敬，却又不卑不亢。

　　我正出神，也没有听两人对打，视线里却突兀闯入白色衣袂。

　　“怎的又伤心了？”他语气温柔低沉，带着那独有的无奈，无端让人有种被宠爱的错觉，“不伴着你也罢了，伴着你也如此。”

　　我未料到当着萧昌黎他会如此与我说话，一时失语。我当梨音时虽然终究算是嫁予了萧衡，却时时在病中，不晓得在外人面前寻常夫妻应当是如何相处，也不晓得该如何陪他圆谎。

　　我随他苦笑，平静道：“能伴着夫君，哪里还敢生伤心之意。”

　　景苏垂眸望着我，那琥珀色的眸里大雾氤氲，一时之间却已仿佛隔了洪荒。

　　然而瞬息之间，他率先避开目光。回身向萧昌黎道：“恐还要劳烦殿下。”

　　似乎是察觉到我和景苏之间奇怪的气氛，萧昌黎一路也没有找到圆场的机会，只是与景苏闲聊般介绍着沿途的宫室。

　　紫衡宫似乎早已经过大修，除章和宫外其余的我几乎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百年前，长宁殿那一段相守也许也早已在这恢宏的宫室里愀然坍圮。我忽然想起来，除了上一次那不期然的造访，这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踏上梨音的故地。

　　我原本害怕回顾，却又可笑地发现其实自己连可以凭吊的地方都没有了。我想用梨音的身份活着，可那一段时光我却再也无法回溯。我没有见证，却那样偏执地不想遗忘。

　　“长陵宫已按先生的吩咐整理，只是尚还有些仓促，先生若有不方便的地方向伺候的宫人吩咐便可。”

　　长陵宫？

　　我总算从神游中回魂，回廊尽头那似乎突然出现的双层小楼清减如初，在雍容辉煌的宫室之间过分得不起眼，可是却是我做梦都没想到能够重回的一方净土。

　　小楼之前，碧湖映着天边红霞，亭台亦仿佛融了天光暖意。

　　我当公主时因时时病着，便辟了紫衡宫西南角的长宁殿将养。因着地方偏僻，加上我也不爱那些气派便着人只留了一栋小楼，其余地方只留了一湾碧湖和半顷梅林。后来我受封皇后，也没有再挪地方。

　　那时，我从未想过要占据萧衡的后位，唯一的奢念也不过是想成为他的妻子。可我想，我终归不能同他长相守，所以从章和宫避得远远的。宁愿当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萧衡宠我，几乎将政务挪了大半在这楼中，从来不嫌这里偏僻。

　　我泰半时间在缠绵病榻，更没有精力探听长长宁殿之外的事情，却总有消息漏进来。我在宫里长大，在蜚短流长浸淫的时日也不短，自然晓得世间之事最怕有心二字。

　　可是，我虽然从前觉得这世上只信萧衡一个人，可更愿他事事安好。我从未怀疑他待我的心思也是如此，就像我从未怀疑他即便骗我，也只怕我困扰。所以，我那样狠心离开他也是因为我再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若还有半点可能，我一定舍不得离开他。

　　我神思恍惚着，隔着那一湾碧水分不清是梦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