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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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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宿醉,等我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快要裂开,掐了个清心诀才稍微觉得舒服一些。这么一顿,我才发现自己的法力已回复得七七八八。想到也没有理由再继续赖在景苏身边,心情悲喜难辨。
我躺了半晌,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睡得太久有些不适,我掀开床幔起身,不远架子上挂着一袭青色的裙子,款式简单却飘逸得紧。再看脚下,一双织锦青缎面的鞋子安安稳稳摆在床前。
我沉吟了半晌,还是决定收拾停当再说。其实青色的衣裙我是这百年来在青族才入乡随俗般常常穿着,而凡间的梨音却是喜欢绯色那样明艳的色彩。我不晓得这是不是景苏在暗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茫然。
按理说,我其实在八十年前就该对他死心了,这几日却似乎越发多愁善感了些,委实不像个魔族。大概英雄救美这种桥段之所以能成为众家乐此不疲的一剂狗血,自有其合理之处。
我推开一线门缝,张望四周。小院之中,白衣绝尘的琉璃弯腰侍弄着前院里的一株兰花。垂下的银发以发带束着,宽大的白衣飘逸颇有几分名士的风流疏狂。
“琉璃,出来见我!”
院外竹林里传来女子清亮的嗓音,空音山的阳光好得令人心情舒畅。
琉璃听闻响动转身,苍灰色的眸子染着笑意,却似乎同昨日的浮于表面的温润不同,那近乎温柔的笑意融进如冰雪清冷眉眼里。
“吵到你了?”他放下手中花锄问道。
“没没,”我摆摆手,“这样反而有生气些,我其实挺受不了你们这些神仙怎么孤僻怎么弄的。”
他似乎想到什么,出我意料地点头不语。
“你……不出去见她?”我迟疑了下,好奇心作祟问了出来。
琉璃含笑摇了摇头,回头继续摆弄他的花:“她是个凡人。”
“迂腐。”我撇撇嘴不以为意。
“她八岁那年入山遭蛇吻,为一个路过的仙人所救,从此年年寻仙。到十六岁的时候在空音山前遇到一个客商,对她很好。二十岁的时候,她嫁给了他,有两个孩子,从此一生安乐。七年前,我在空音山遇到她,今年她已经十五岁了。”
琉璃背对着我,声音轻缓如冰层底下涌动的流水。
“你……”我一时失语。
他声音低醇的嗓音温柔,阳光穿过竹林落在那有如冰雪的侧脸:“她成亲那年,空音山的花会开得很好。”
“你不能同她在一起么?”我沉默半晌,开口问道。
琉璃摇了摇头,目光平和澄澈:“公主年纪还浅,总还有许多事不明白的。我从前做错很多事。如今能守着她生生世世平安喜乐已经足够。”
那双苍灰色的眸里蒙着一层笑意也掩不住的倦怠,白发如流水泻在肩上,唇畔笑容浅的几乎就要融在阳光里。
“我前世死在我夫君面前时,也希望他离了我可以一生顺遂。可后来我后悔了,我那样想同他长长久久,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问他是不是同我一样的,可我却已经找不到他了。”我抬头看着琉璃,一字一句认真道。
琉璃目光微恸,却旋即避开我目光。他俯身亲昵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衣袖间杜若幽香若有似无:“公主不要难过,会有机会说的。景苏他……其实很挂心你。”
“琉璃。”熟悉而清冷嗓音自身后传来,我转头便见景苏一袭白衣绝尘。
浅金色的阳光小心翼翼地描摹出那俊朗面容,而那缥缈眉眼又似水墨润华,渺远望不分明。
琉璃眸里笑意不止:“景苏你最近可越发厉害了,莫不要把我也当做你家的小姑娘教训。”
“她若是你,我倒是还能省点心。”
我一头雾水,指着自己迟疑道:“冒昧问一句,你们是在说我?”
琉璃挑眉,笑容调侃:“八荒六合可找不出第二个敢让景苏神君头疼的小姑娘。”
我刚想划清界限,又些迟疑我虽然颇有志气但现在的确寄人篱下。这一思考,景苏清冷的嗓音却已响起。
“我眼瞅你最近着实清闲过分了。我方才从外间过来,发现你竹林仙障隐约快散了,你不去瞧瞧?”
他长眉斜挑,狭长的眸盛上浅笑,语气颇为悠然。琉璃却立马变色,连连摆手退出好几步。
“你、你先同公主谈事,我先去照看我的竹林。”
眼看琉璃近乎慌不择路地消失在竹林深处,方才什么沉稳忧伤的形象碎了一地。
“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景苏睨着我,复又了然勾起唇角,“跟我来。”
“啊?”我觉得这剧情走向太过诡异,却也难以按捺对琉璃这段极似仙凡之恋的八卦的好奇。
我们一前一后径直穿过小院,青石小径半掩在竹叶下。下意识抬头,竹林罅隙投下斑驳光线,与我一步之遥紫色身影却在光影里显得朦胧。
梨音,真是没有骨气。我在心底默默骂。
“嘘——”前边景苏忽然顿住脚步,我不防他突然回头,垂头忙着拭泪。
等我收拾好自己,景苏已不动声色转过目光,侧脸弧度冰冷清寂,即便咫尺亦让人清晰地觉出那分难以企及的距离。
我到底挪开眼睛,落叶安静坠下,一片空幽翠碧里,白衣仙人俯身轻轻抱起熟睡的碧衣少女。
少女安静睡在琉璃怀里,而他低下头轻轻地将额头贴上她的额,白发如瀑垂下,侧脸美好庄重。红尘之外再无仙境,那苍灰色的眸落下阳光,积年的倦怠与沉寂仿佛都在一刻远去。
即便无知无觉,睡梦中的少女唇角扬起,一场好梦。
“苍梧。”琉璃同碧衣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林后。景苏开口唤我,清冷的音色底下波澜暗藏。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凡人的喜欢肤浅又无知无觉。或者是我从前若只是个凡人,再转世的话也会像那个姑娘一样什么都不记得。或者是你亦有什么一定不能同我在一起的理由。可是景苏你不要骗我,你的道理,在话本里我就看多了。”
我忙不迭抢先开口,几次打断欲言又止的景苏。即便我同他的情况已经不能再坏,可我依旧不敢让他开口。
“……”
景苏眸中似一瞬有些恍惚,旋即默然转身:“走吧。”
这转折太过突然,以至于我打好的腹稿生生咽了回去。我憋着一肚子亟待分享的话本经验跟在他身后,觉得委实有些英雄气短。
沿着与琉璃相反的方向缥缈落叶之后,仙障缓缓散去。然而,眼前的阵仗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山路尽头一辆华贵的马车前候着驾车的侍者。景苏暗中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我径直坐上马车。
放下车帘之后,马车便徐徐前行,行云流水仿佛是熟练不过的流程。车内空间极大,软榻与车底皆铺着成套紫色毛毯,花色雍容繁复。软榻中间摆着一张案几,青瓷茶具一应齐全。
我无所事事,忍了半晌觉得自己还是要说点什么。坐在他身边拉了拉他衣袖:“琉璃同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
景苏转头看我,琥珀色的眸里沉浮着笑意:“不怕我同你讲道理了?”
我继续防备:“你、那你……就事论事,不要发表个人看法啊。”
景苏斜觑了我一眼,淡笑开口:“是你不愿意听的大道理。”
他这般坦然淡定,让我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了。
“可你刚才明明是故意带我去看那一幕。”我不甘心忿忿道。
“不要任性,我带你出来有正事要办。” 景苏略略思索,又补充道,“顺便看看琉璃吃瘪。”
这话成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顺着他近日表现展开各种推测。心底的雀跃忽然冷了下来:“神君从前拒人千里之外,如今却又做着事事迁就我的样子。其实我一直想,神君是不是也不过长日无聊,大概看我发傻也能得些趣罢。”
景苏闻言转头看我,琥珀色的眸安静认真,眉头却微微皱起。我下意识想抬手抚过他额头,手顿在半空才回过神。
“没有。”
这话答得十分简单,连音调都平得让人生不出猗思。我分辨不出他在说他没有因为无聊才对我好还是说我没有很有趣。越想越心酸,索性懒得接话。
一片安静中,景苏轻轻叹了口气。
“你每日心中装着那样多琐事,却从未挂心过自己的处境么?”
他语气轻轻浅浅,隐隐带着责备意味。只可惜,我向来是个从善如流的人,遇上前世的萧衡和现在的景苏尤甚。
于是,我认真挂心了一下我的处境,小心翼翼道:“那……有劳神君了。”
景苏抿唇,一缕墨发垂下,我看不清他神情:“苍梧,日后你终归要自己面对这些事。”
我想反驳,却又忽然觉得无言以对。其实在魔界的时候,祁夜常常说我太过要强。百年里,我当自己是魔族苍梧时,手下灰飞烟灭的妖魔不计其数。只是,也唯有在他面前才会觉得自己同从前那个病怏怏的小公主没有区别,除了依赖不想考虑别的选择。
我暗怪自己又开始拎不清情况,郁郁道:“承教。”
景苏见我回应如此淡然,也没再做声。只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卷书,良久未听见翻动声音,才听见头顶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竭力平静的心情到底松动,咫尺之间,大概是我百年来不敢多做的美梦。可越近,越怕失去。
“苍梧自知对上心魔力有未逮。神君若肯出手相助,苍梧定然可以安然回青族。神君若不肯出手,苍梧耗在梁都,几番波折大概也会有办法。苍梧不敢对神君多有要求,而神君究竟如何计较,还望对苍梧明言。”
我顿了顿,又补充道:“苍梧糊涂,神君与先夫亦未必时时可以分清。只望神君若有决断,日后亦莫要反复,免得苍梧……患得患失。”
“呵。”一声浅笑自头顶传来,我抬眼便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其中几分温柔几分包容我分辨不清。
“便学得拿话来试探我了。”他清润的嗓音带着不甚分明的无奈意味。
“神君几番援手,苍梧感激不尽。只是个中缘由纷杂,苍梧从前未曾探索,既是惧怕真相,亦怕承担不起。苍梧懦弱了百年,如今想问神君一句。即便诸天神佛看来,这百年来梨音所感所执都如浮尘。那么百年之前,苍梧逆天改命,神君以身救护,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景苏唇畔笑意苦涩,眉眼间笼罩着深邃如墨的哀愁。我分辨得清,却痛恨自己在他面前无能为力。
“百年之前,你我曾是师徒。”
我一怔,未曾料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你从前随我在长陵宫学艺,后来闯下大祸,我自领教导不严之罪,受天罚,入轮回。而你再不能封神,亦当回归青族,按青族族规,你同苍崖当为并立双君。
“我从未想过对你撒手不管,八十年前,长陵宫醒来予你言咒的时候便同此心。琉璃同你几番对话,我都知晓。只是苍梧,我不会再是萧衡,而你也早不是梨音。你入君临遗阵,八十年得‘若水’破阵而出,这便是于上古神魔也已是不易的造化。只是日后,你为青族双君之一,要以戴罪之身服众仍是不易。
“你我之间,前尘往事殆不可追,却尚存一段师徒缘分。我从未料到此间出手已让你患得患失。只是,我既不能成为你的倚仗,更无法时时事事维护于你。却唯独可许你在你重返青族之前,我伴你完成试练。如此,愿还是不愿,你自己决断。”
他一字一句,声音清冷平静。
我垂头看着自己青色的裙角,直到眼前变得模糊。
良久,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神君当苍梧没有出息罢,此途凶险,日后……要多倚仗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