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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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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其实刚刚放完话就已经反应过来我如今连衣服都是别人给的,说身无分文大概毫不过分。所以,神君我只是说着玩玩,你不要当真啊……
然而,在景苏掐诀到了梁都时,我已经面无表情接受这个事实了。我一向认为作为一个有品位魔族不能出尔反尔,于是,我一脸沉重地摸了摸腰间的簪子状的“若水”。“若水”同我心意相通,立马挣扎着表达不满,我按住顺毛,委婉表示作为一个上古神器需要能屈能卖身。
前边景苏不晓得感觉到什么回头看我,琥珀色的眸泛开浅浅笑意。他放缓脚步同我并行,熙攘街市,周遭一众妙龄少女开始频频暗送秋波。我当梨音的时候,萧衡再如何乔装也是这般阵仗。于是,我习惯般怒目环视周遭,而如今民风开化,少女也无所畏惧,更有甚者当街就落下丝绢来。
还好景苏熟视无睹踏着一地少女芳心往前,我心中稍觉安慰,再抬头才发觉今日到玲珑阁的路程似乎格外短。
我轻车熟路上了二楼,今日还是从前我挺熟悉的那个说书先生,翻来覆去讲太祖开国轶事,到现在也没被禁过。不晓得是本朝太过开明,还是萧衡生前太过光风霁月。
我随口报了几个菜名,顿了顿有些惴惴地摸了摸“若水”,“若水”不满地抖啊抖抗议我严重低估了它的价值。为了让上古神器找回自尊,我又招呼小二替我去月竖坊打壶千日酩来。
打发完小二,我转头发现景苏竟然在看我。见我注意到,他不动声色转开眼看向楼外,神色照旧的缥缈莫测。我心里没底,佯装自己在听说书,听着听着倒真的觉得自然了许多。
今日,说书先生单曲循环到我上次听到的萧衡生平的前半段。说到他还是陈国护国将军时,领兵平了南越,风头无双。却被陈国主君忌惮,一到京都便令他解了兵权。萧衡是惯然忠君的,解了兵权落得自在,只请了旨继续御前行走。
其实这一段涉及宫闱,我比说书人清楚多了。那时,萧衡原本可以拥兵回到沧州萧氏封地。却是我皇兄修书诓他说我病情加重,将他骗回了临邺城。我那时其实虽然想他的紧,却隐隐已经晓得我父皇同皇兄的思量。见他笨得真的回来了,就冲他发脾气,不吃不喝不理他。
可萧衡浑然不在意我的小性子,风尘仆仆便径直守在我床前一天,随着我颗粒未进。到夜里我实在心疼地忍不住了,他哄着我起来,揽着我喂我一口一口吃粥。他说,在外边餐风饮露哪里有陪着我好。
说着说着我眼圈就红了,外间都说若不是陈室扣着梨音公主,萧衡断不必委屈至此。可我从前去校场看他的时候,他的亲卫从未对我有分毫怠慢之意,就连公羊宏那时待我都毕恭毕敬。
大概因为这一次萧衡太过顺从,我父兄忍了他三月。直到魏国再次兴兵犯界,满朝文武奏请萧衡再次领兵。我父皇在殿上勃然大怒,说我陈国若没了萧氏莫不是就要灭国了。
这话是父皇身边徐公公传给我的,他自小看我长大与我还算亲厚。到后来我宫中有赏赐大抵都入了他囊中,却就是防备这一日。我趁父皇宣大臣密谈时,自他寝宫盗了虎符与出城的令牌,一股脑塞给萧衡让他走。
萧衡站在长宁殿梨树下,眉眼清浅如水墨好看得过分,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梨音,我允诺护你一世,断不会失信。
我拔出步摇抵在脖子上,努力对他笑,说,我不信父兄不信家国,可是我信你。所以,要么我等你回来继续守着我一生一世。要么梨音一世止于今时,断不让你失信。
于是,萧衡妥协。
他说,等我。声音清越坚定,我从未不信他。
我在萧衡出城的第二日便被带到地牢,父皇盛怒拔剑被皇兄拦下,说日后留着我至少萧衡还会投鼠忌器。那一年我十五岁,从锦衣玉食的公主摔到人生最落魄的时候,却依旧骄傲得像个公主。
皇兄来看我的时候常常叹气,我同他一母同胞,大抵还存着几分血缘里的怜悯。他说,如今萧衡已经谋反断不会为我回头,传言他已同魏国缔盟要娶魏国清河公主。若我肯认错,他愿意向父皇求情。
我笑了笑,对他说,我无错可认,更不屑父兄罔顾家国,谋害忠良。
于是皇兄拂袖而去,而我在陈国地牢住了两年。身上的病断断续续从未好过,偶尔会有御医来看顾,熬的药再苦我也一口喝下,因为我答应萧衡要活着等他。到后来,外间局势越来越混乱,我的情形更加无人问津。还好母后生前在紫蘅宫中颇得人心,一个受过她恩惠的老宫人每日给我送些维持生机的吃食,虽然粗粝,我却早已习惯。
萧衡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坐在石床上努力吞咽掺了沙子的燕麦粥。地牢的门被打开,光线纷纷涌入。温暖的光线勾出萧衡戎装英武的样子,我捋了捋头发,扁了扁嘴有些委屈。两年来第一次落下泪来,我说萧衡这里太黑了,而且东西难吃死了。
萧衡将我打横抱起,接过亲卫递来的风氅将我裹住一路抱出来。亲卫上前请示他怎样处理抓到的陈国王室。我从他怀里抬头,借着光贪恋地看着他瘦削优雅的下颌弧度。他抿着唇,声音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冷厉。
“全都关入地牢,不必给吃食。”
“国师搜查妖孽,闲杂人等回避。”
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将我从百年旧事里唤回。景苏看向楼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我随他目光看去,却发现街边几个官兵一路追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红衣女子。
这一看,那女子却正好抬头堪堪从楼下对上我的目光。一瞬,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近乎怨毒。下一刻,她越过人群,却没再逃跑而是冲上了玲珑阁。
我一怔,再细看她的眼神凭着灵觉却认是出来了,云素。
楼下传来一众食客的喧哗,红衣女子径直往楼上冲,却因为人群阻隔还没到我跟前便被紧随的官兵扑上前粗暴地摁住。她的声带似乎已经毁了,发出喑哑的惨叫,死死盯住我,努力伸出一只颤抖干枯的手。
几个官兵不理会她,抓着她头发把她拖下楼。
我透过栏杆,看她被一路拖着走远。有些不忍心地挪开目光,喉咙有些发干,看了看景苏。
“她怎么会换到心魔的身上了?心魔夺了她的□□?”
“她逆天改命,当有此报。”景苏声线平静,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以为你们神仙都当慈悲为怀的。”
他转眸,眼底平静:“苍梧,她害过你。”
这语气熟悉到让我一愣,我却不确信他是不是真的动气了。百年前,我求萧衡最后放过皇兄时候亦是这般语气。可那时我只需要望着他不说话,他便妥协。百年之后,我并没有资格对景苏有所要求。
“她陪着她喜欢的人,为了他不惜自己折损寿数。我初见便毁了她的心血,她不信我也是应当的。何况,连我都着了心魔的道,怪不得一个有痴念的凡间女子。”
我解释道。
“我却不晓得,祁夜魔君便是如此教你行事的。”
景苏语气不温不火,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怎的突然提起祁夜来。只是,如果祁夜当真晓得我如此行事,大概会气得跳脚。
眼见那红色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我也不想多辩。只是暗暗想着等我休整好了再回趟临邺也就罢了。
饭菜皆已上好,我吃东西的兴致却淡了,没一会便放下筷子。只是觉得千日酩的味道越发醇厚,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等我反应过来误事的时候,景苏已经变成重影了。
我当魔族的时候觉得喝凡间的酒跟喝水一样,可惜绾梨这个身体却实打实的酒量忒浅。我摸出“若水”豪气冲天地嚷嚷结账,景苏按住我说,“若水”护主,放在我身边我才安全。
我很有骨气地表示拒绝。
于是,景苏继续表示,要不我把“若水”借他几天,便抵过饭钱。
我觉得这很能体现“若水”作为神器的自尊,想了想似乎表示了同意。再然后酒意继续上涌,我就完全没有意识了。
一片朦胧里,我肆无忌惮地抱着身前的人唤着萧衡。清浅的苏合香令人心安,我仰头小心翼翼地抬手描绘着那温润的眉眼,几乎要陷进那一湾琥珀色。
月色初上,晚风吹着竹林窸窣。飘飘渺渺的落叶阻隔了视线,我有些惊讶于这个梦境的真实。于是,索性再一次壮起胆子。踮起脚尖凑到萧衡跟前,轻轻碰了碰他的唇。唇畔柔软的触觉令人贪恋,我不想放开,一点点蹭过他唇角。
“苍梧,你醉了。”一片模糊中,那熟悉清润的声音似乎也带低沉的黯哑。
“嗯,我知道的……”我抬手一点点抚过那熟悉的轮廓,笑得心满意足,“天亮了我就忘了你的,萧衡。”
夜色愈深,眼前倏忽间天旋地转,朦胧中一双手扣住我的腰将我揽得更紧。那一吻逐渐加深,缠绵叩开唇齿,墨色的长发垂到我颈侧,冰凉悠长辗转间分辨不清沉醉清醒。
“梨音。”
唇齿间的模糊低唤,仿佛不经意间倾泻而下的月光落在空旷的心上,沁人而缠绵。
眼泪簌簌下落,我闭上眼,觉得自己当真醉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