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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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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威犹存的景苏上神显然不是可以轻易被我糊弄的,等我被他面带煞气一路领回上清境我才发现,我方才藏身的梅林,竟然同我第一次来天界时等他的那株梅树原是连在一起的。
这般故地重游,真是让我心情复杂。
我心不在焉地跟着景苏,不留神他竟然突然停下脚步,于是一天之内,我第二次撞上了他。我揉着鼻子退了两步,景苏已转过身来,透过梅树枝桠,他身后仙雾聚散间,长陵殿的宫室隐隐可见。
景苏俯身凑近,开口又似欲言又止。最后他挪开眼望向我们身边的一株正在开放的梅树,缓缓道:“八十年前……我失忆了。”
上清境的风拂过他墨色长发,景苏一袭白衣风姿绝世,原本是万年来清寂神祇才有的容颜。可那一刻,他在梅树下皱眉迷惑的神情却如此像萧衡。
“上神,您都一把年纪了……不适合玩这种小姑娘话本里的套路吧。”我竭力平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故作轻松道。
“我记得你是苍梧,也知道我曾经入轮回历劫。可是,我不记得萧衡与梨音。你离开长陵宫之后,我重新回到临邺城,在玲珑阁里听了一处出梁陈遗录。后来,我找到了隐居于空音山的琉璃,询问他为何我竟然会失去记忆。琉璃告诉我,我在凡间……入了魔道。”他声音清冷,一字一句落在安静的梅林里,却仿佛在我心上掀起滔天巨浪。
我百年前绝望之下投入君临之阵,原本就打算灰飞烟灭再不必存在于没有萧衡的世间。八十年后,我在人间同景苏重逢。看着他时时迷惑挣扎,不敢靠近,不忍远离。可我其实不曾想见,在上神景苏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梨音。
“为什么。”我挪开模糊的视线,声音沙哑地问。
景苏没有说话,垂下的视线里,雪白的衣袂间落满馨香梅花。我来不及后退,已被景苏拥入怀里。他怀抱里温暖宽厚,那样惹人贪恋。那修长的手亲昵而温暖地掠过我发端,一点点抚过我再未摘下的梨花簪子。我心里那般多的迷惑或委屈都在一瞬间冰消雪融,苍梧,你真是太没有原则了,我在心中骂自己。
“我该如何让你不难过。”头顶传来一声情绪复杂的喟叹。
我终于抬手抹掉自己还没落下的眼泪,竭力摆出一个微笑。
“我都忘记了。”
景苏闻言一僵,一点点放开环住我的手,垂下的琥珀色眼眸盛着若有似无疑惑。
“那些委屈的难过的,我都不愿意记得。你说过你早就不是萧衡,我也早就有心理准备。那些误会,没有什么好特地记挂的。”我自认这番话圆得很有水准,既表示我领了景苏特地向我解释的一番心意,也委婉表示我作为一个魔族还是非常看得开这些前尘往事的。
“说来,既然我同上神此刻冰释前嫌,可喜可贺,不知道上神能不能慷慨解囊赐我一株仙界的碧枢草呢?”
趁着气氛还好,我趁热打铁般抛出我此番来意。景苏表现得很是不配合,他修长的眉又一次皱起,揉了揉额角,老半天才道:“你特意来九重天,是为了讨要碧枢草?”
我被他反问的一怔,暗想我除了来要个仙草还能干嘛,神界又没有我的牌搭子。闹不清楚他到底想问什么,于是我只好继续顶着诚实而殷切的盼望小眼神重重点了点头。
景苏脸色越发冰冷,半天竟然笑得有些自嘲:“枉我以为……”
他话停在一半,眼神复杂地盯着我,舒了口气放低声音:“跟我来。”
***
我随着景苏踩碎了一地仙娥仙君碎掉的狗眼,大摇大摆走进了紫气腾腾的长陵宫。
与外间看上去的富丽堂皇相去甚远,景苏寝宫之内,形状奇诡的山石错落有致,仙云穿行其间,另添奇趣。徐徐而下的清流泠泠作响,隔着那一湾好如玉带的曲水,对岸大片大片竞相绽放的梅花似锦幛堆叠。想来景苏平日应该很是喜静,自我看见这梅林,周遭连个伺候的宫人都没见到。
这般清静雅致,倒与景苏在人前的清冷寡淡很是匹配。
我在心中给景苏的品味点赞,随着他踏过石桥。梅林之前,一张青石案几并着石凳,案几之上摆着一套整齐茶具。
我不妙的预感总是应验得非常快,看向景苏理所应当的神情,只能默默挪腾到石案之前,行云流水铺开茶具,任劳任怨地开始煮茶。
我现下觉得,学会这般特长,纯粹属于自己作死自己。如果我有后人,我一定要让他们记得我血泪的教训。
等我十指纤纤捧着一杯热茶端向景苏,我摆出个谄媚笑容,再次凑上前问道:“不晓得现下上神可以不可以赐下碧枢草予苍梧呢?”
景苏接过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连眼皮都未抬便气定神闲道:“不行。”
我几乎咬碎银牙,一边默念我堂堂魔族不同一般的上神计较,一边继续循循善诱:“不晓得上神要如何才肯借出神草呢?”
景苏如玉的修长手指摩挲着白瓷青釉的茶杯,清冷好看的眉眼笼在缭缭茶烟里似乎和缓了几分,他弯唇道:“不若你留在长陵宫替我煮茶一月。”
我大吃一惊,继续低声下气:“不是苍梧不想长伴上神身边,只是碧墟尚有人等着碧枢草救命。魔命关天,还望上神体谅。”
景苏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吹了吹茶雾,微微一笑:“既是替旁人求的,那么为显诚意,便改期为三月吧。”
他话罢放下茶杯,一边转身一边语气怡然道:“苍梧你不必为难自己,若是不愿,就此离去便是。”
我几番扣剑,最后终于深呼吸冷静了下来,温柔得咬牙切齿:“上神见外了,苍梧能陪在上神身边久一些,断然不会觉得为难的。”
我心中打定主意一旦我弄清楚怎么去天河便立刻跑路,一月和三月听起来也就没有分别,目送景苏离去。
“苍梧公主。”景苏刚刚踏上石桥,身后就有人叫住我。
我转身一看,却觉得今天奇了怪怎的竟遇到些不该遇到的人。
“七律。”我尽量语气平常地同她打了招呼,她红裙在梅树的映衬下越发鲜艳,同我几分相似的眉眼清冷得有几分不近人情。
“你连容貌都恢复了。”我脱口而出的惊叹之后,才觉得这话说得好像有些冒昧。我垂头用小指卷了卷落下的耳发,一边竭力思考怎么补救。
“嗯。”七律回答得很平静,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继续道,“公主的寝殿已经收拾妥当了,此刻便随属下来吧。”
她的自称让我有些吃惊,按捺不住问道:“你既然活着……你可知道,萧昌黎没有同云素在一起。他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却依旧在等你。”
七律闻言却并未如我预期般有所动容,在我刻意的窥探下,她幽黑的眸底看不出分毫波澜,相反她很是坦然地迎向我的目光,语气平淡地叮嘱道:“上神每日辰时会在梅林与桓肃帝君下棋,公主若能早起,不妨提前过来。”
我追了几步与她并肩而行,忍了半天有些没底气道:“你不要怕景苏。如果是他逼你不能和萧昌黎见面,我可以帮你。”
七律听完我饱含热情的话,竟然轻轻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让原本清冷的神情变作风姿绝然的艳丽。古来有烽火戏诸侯求美人一笑,冰山美人的笑容原本如此不易,美丽得连身为女子的我不禁动容。
七律用一种好似温柔又好似包容的眼神看着我,抬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道:“公主这般善良,是很好的。能够伺候在上神与公主身边,赎清罪孽。七律已经很幸运,不敢再有奢求。”
我大概晓得她眼神同看小孩子差不多,拧着眉毛有些憋屈道:“我说出来的话不会收回。你如果哪天想离开九重天,只要我可以帮得到,我一定会帮你。”
七律无奈地摇了摇头,眉眼间的清冷仿佛褪去很远。
走了很久,她才低声回答道:“我会的。”
***
虽然我是一个很有骨气的魔族,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好奇当今的神界之主长得什么模样。嗯,我只是在解释我到底为什么一大早来到梅林煮好一壶茶。
一曲悠扬的洞箫之声穿过梅林由远及近而来,那原本低怆清亮的音色却被他吹出几分天高云阔的意味,那般境界倒与我想象中的天帝很是想象。我远远看去,一个身着紫色锦袍的高大身影从千树雪白的梅树下缓缓走出。
仙雾聚散间,来人也看见正在煮茶的我。洞箫声停,来人站在我几步之遥处,笑意温和明朗。他眉眼英武分明,高挺鼻梁之下弯起的唇温和如三月春风。
我却惊得几乎摔了景苏心爱的瓷杯。
“大叔?”我不敢置信地出声。
大叔却已轻车熟路在我身边做下,顺手将洞箫摆在桌侧,饶有兴致地看我煮茶。
“小姑娘,好久不见。”他微微一笑,想了几秒又道,“你还是莫要叫我大叔了,实在让我觉得岁月无情。嗯,我叫桓肃。”
“桓、桓肃?”我努力找到自己的舌头,心有余悸地将瓷杯放得远一些,免得等下还有更加震惊的事情。
“可你不是魔族么?”我提高声调道。
他觑了我一眼,一副“你太年轻”的表情,悠然道:“如今的小姑娘莫不是都不听说书了?我记得以前烂大街的说书人都晓得,帝君桓肃原本是魔界六部芜族女君沧流与前代天君襄离之子,自幼在魔族长大,在沧流死后流亡于六部最后被老天君接回天界。”
我揉了揉额角,觉得信息量有点大:“大叔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看些相爱相杀虐恋情深的本子。当然,如果沧流不是女君或者还有些看点,不过男男生子又是很多人的雷区,所以这么一段往事我不知道是很正常的。”
我说完看向桓肃大惊失色的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所言非虚。
桓肃摸着他正气凛然地下巴,若有所思叹道:“果然世风日下,魔心不古。”
“对了,大叔那你怎么还有空到青族溜达?”
“我么,有人为了救人拿着自己神力跟不要钱般用。我只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叔看着我,挑眉道。
我总觉得他好像在暗示什么,手边正好应该滤过第二道的热茶,熟练地斟满一杯。这才疑惑道:“你说的有人……难道是景苏?”
桓肃看着我,突然露出一口白牙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小姑娘,说来便是你这茶让景苏恋恋不忘吧,正好我来试试。”
他大大咧咧就着我的手端过茶,牛嚼牡丹般大口喝了下去,唇边还沾了片茶叶子。
我不明就里,刚抽回手,转头视线里却撞入一片雪白的衣角。
若有若无的苏合香似乎还在,我扭头便只看到景苏白衣绝尘的背影。那白色身影毫不迟疑地踏上石桥,越行越远。
“这、这是闹哪出?”我转头望向桓肃,不解地问道。
桓肃站起身来,越过桌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狡诈:“小姑娘啊,按我那个年代的话本,景苏这叫吃醋了。”
我抽了抽嘴角道:“其实按我看的话本,这也应该是吃醋了。”
我起身望着那渐远的孤绝背影,有些不确定道:“不过……你确定那是景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