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杳》呦呦鹿鸣

20、（三）

　　眼前白色的光芒变得柔和起来，连身后的滔天热浪都已远去。因着第一次入阵便是来到这处，我轻车熟路便找到光幕尽头之处，君临遗阵阵眼所在的紫色凤凰形状小型法阵已在眼前。

　　没再迟疑，我抬起若水，闭上眼猛地朝手腕割下。

　　意料之中的痛感并未到来，空气中似乎有莲香沉浮，我猛然睁开眼。若水碧湛的剑身悬在半空，而顺着锋利的剑刃，如注鲜血从祁夜的握住剑身的修长手掌落下。

　　“祁夜。”我愣在原地，似被火灼过般丢开若水。

　　祁夜狭长的凤目挑起，神情似笑非笑。他随我一同放开若水，随着当啷一声轻响，他反手毫不迟疑将尚在淌血的修长手指摁向凤凰法阵。法阵一时紫芒大涨，祁夜不深的疮口仿佛被一股诡秘的力量吸附，源源不断的鲜血沿着紫色的图案流动。

　　祁夜如冰玉的侧脸越发苍白，弯起唇角笑得带着些调侃意味，连语气都十足轻松：“苍梧，这法阵要多少血才足够？”

　　我不敢触碰他被紫光缠绕的手，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语气：“我……我不知道。”

　　祁夜闻言转手头看我，墨色的瞳仁似流动斑斓光华，良久才无奈地抽了抽嘴角：“我要是死在这里可真是冤枉。你既然闲着无事，不如讲讲你去凡间遇到些什么。”

　　我快要哭出来，顾不得与他闲聊，捡起地上的长剑就要朝自己腕再次割下。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金色的光芒将我束在原地。

　　我错愕看向祁夜，他已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只让我望见他半隐在面具下的侧脸轮廓。

　　“苍梧，不要犯傻。我在这里，还轮不到你受伤。”他声音很轻，气息浮动间竭力维持的语调，好像同寻常时候与我嬉闹没有不同。

　　“祁夜，我们都是上古神魔的后裔。既然血液都可以维持这法阵，你不要一个人逞强。”我话音还未落，祁夜却已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苍梧，犯傻的一直是你。你千年前神体重创，如今也不过凭心口三滴神魔之血才能拥有法力。你的血，比世上任何珍宝都要来得宝贵，你要记得。”

　　他一段话伴着艰难的喘息，薄唇血色尽失，原本挺拔的身形摇摇欲坠。

　　我竭力挣扎，那束缚我的咒术却纹丝不动，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祁夜，你不要说话了。我都知道，是我总是犯傻。以后我们离开青族好不好，君临遗阵也好，心魔也好，都不关我们的事。”

　　祁夜没有回答我，他脱力般狼狈地半跪在法阵之前。

　　“苍梧，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他看向虚无的半空，周身都陷入剧烈波动的紫芒，“不要相信任何一个神族，终你一生都只是青族的苍梧公主。”

　　“祁夜你松开我，我不答应你。话本里若是这般交待了都会死的，你要是死在这里。我立刻转头便去九重天找景苏，从此再也不理会苍崖和青族。”我抹了抹眼泪，断断续续道。

　　时间似乎空掉了几拍，我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才惊觉我竟然可以动弹了。

　　而原本跪在地上的祁夜竟然缓缓站了起来，他挪开放在法阵的手，顺势推了推面具。他唇畔的笑容照旧魅惑十足，语气带着失望：“苍梧你可当真学聪明了，真是长大了就会变得不那么有趣啊。”

　　我眼泪还在脸颊，他已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袂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松：“还愣着干什么。这边已经可以收工了，说来，灵海宫的云棠木你补上了么？”

　　“你、你……”我怒不可遏，就着手中若水剑指着他，气得连话都不能完整。

　　祁夜步履悠然走出几步，那颀长的背影倏然一顿。在我来不及碰到他前，他重重昏倒在我身前。

　　***
　　灵海宫，血月高悬。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浓黑色的猪肝汤，果不出其然抬头就撞见祁夜的嫌弃的眼神。

　　“那什么……我在人间是时候听说这个很补血的，”我辩解了下，又觉得这个卖相实在和我下锅前的预期大相径庭，“我用的是你喜欢的云裳木烧的火，你要不凑合试试？”

　　祁夜扫了我一眼，探过他修长的手，接过汤碗毫无犹豫便一口喝下。

　　我克制中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动，反省了下自己的奴性，这才轻咳开口：“我这趟回青族还有些事情要问你。”

　　祁夜弯唇，饶有兴致道：“说说看。”

　　“你八十年前给我看的，据说是命格书的翻印版，上边说萧衡在我死了之后娶了魏国的清河公主和她一世相敬如宾还生了一堆孩子。为何我这趟去人间，才听人说起萧衡根本没娶过清河公主。”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自认为充分表达了我的质问之意。

　　祁夜曲起食指关节抵在下颌处，想了想道：“你都晓得是翻印了，盗版难保不会出错。反正错都错了，如今萧衡也死了，你也不是梨音了，总归也没什么追究的必要了吧。”

　　他语气十分轻松，我倏地火大。抬头瞪他，却在瞅见他苍白的脸色时有些接不下话。

　　“你、你算了！我现在不同你计较。”我跺了跺脚，拂袖而去。

　　酝酿许久的质问结束得莫名其妙，让我整个人都心情郁结。出门心不在焉地直直撞上一个魁梧的身影。按说这应该是我在青族从血缘上最亲近的人，不过怎么说呢……我一贯同他有些相对无言。

　　“你是来找祁夜的吧，他刚歇下。”等了半天，我打破沉默。

　　苍崖看了我一眼，剑眉之下，威严的双目似乎有些不悦之色。

　　“我是来找你的。”他开口，让我原本已经侧闪到一边的动作一滞。

　　苍崖也似乎有些别扭，他转开眼道：“祁夜在宫中还有许多事务不能耽搁，你既然同九重天多有纠葛，不如去为他求一味药。”

　　我听着这话觉得有些变味，但是想着苍崖作为一族君主，被我拆台估计会恼羞成怒，措辞再三才开口：“既然要为祁夜求药，不知为何祁夜不曾向我提及？”

　　苍崖扫了我一眼，又挪开目光，语气冰冷：“你不愿信我便算了。神魔后裔鲜血都不易再生，大量耗损更是于修为有碍。唯独神界天河尽头碧落海上有一味碧枢草，若是入药可助精血重生。你不信我，大可自己查阅古籍。”

　　苍崖说完也不多与我交待，拂袖转身离开，很是干净利落。我一个人站在灵海宫空旷悠长的回廊，向身后祁夜的房间看了看，一时有些迷茫。

　　祁夜虽然口中不说，心中必然很是讨厌我同景苏过多接触，这也是为什么这一趟我至今不敢在他面前提及心魔一事的原委。如此想来，以他傲娇的个性倒是很有可能放着灵药不用。

　　苍崖说我同九重天有纠葛，这个词在他看来怕是带着些懒得挑明的暧昧意味。只是，想起来景苏对我复杂的态度，我却不由望而却步。

　　不过，交情可以不攀，药却一定要拿回来。

　　我在心中打定主意，回忆了一番，发觉觉得自己如今云棠木也劈好了，茶也煮上了，一时半会祁夜应该过得比较滋润。去趟九重天如果顺利不过一日便可以往返，这么一合计，我拿上若水剑便动身。

　　***

　　神界万年如须臾，九天宫阙气势堂皇同我八十年前所见没有分别。不过八十年后，我别的学得不行，越行和隐身这等逃命的术法却已运用得炉火纯青。

　　我使着我精湛的隐匿之术，若无旁人地在偌大的天界晃悠了大半天，终于发现我不认路这个问题比我想象中还大得多。

　　祁夜说，我们魔族时时都不能丢了脸面。让我现在回去向苍崖问路，我觉得着实辜负了祁夜一番教导。因此，我决定自食其力。

　　我瞅准天将交接的时刻，闪身进入一处梅香清逸的幽深园林。古法有云，这般幽僻之境，正是越货杀人，哦不……寻人问路的好去处。

　　我寻了一株盘虬卧龙的老树，悄悄隐了身形，准备守株待兔。而上天似乎终于眷顾我一番苦心，不费多时，一个附庸风雅的仙君，白衣翩翩孤身向我走来。

　　我心中窃喜，在心头默默回忆了几番山贼的台词，抽出若水，一鼓作气挽剑直指来人。

　　碧光如电，剑锋如预期般稳稳停在来人颈项，被剑气卷入的落花还在空中，我气势凛然地挑了挑眉，看着眼前一点点出现一张俊美清冷的脸。

　　“景、景苏？”我磕磕巴巴几乎咬到舌头，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恨不得自己把它从来不曾长过。

　　神魔二界神神叨叨的传说里边，说景苏在司掌音律之前原本是天界战神，当世敢在他面前用剑的人绝不会不超三个。我不晓得是该庆幸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荣膺三强了，还是现在缴械，争取宽大处理=口=

　　默念着祁夜教我要泰山崩前面不改色方衬得上一族主君的气度，我竭力用最自然的神情收回了长剑，微笑着用熟稔语气问候道：“景苏，你怎么在这？”

　　景苏琥珀色的眸波澜不惊，似笑非笑地挑眉赞了句：“这问题问得可真好。”

　　身边安静得连梅花都不敢再下落，我摸了摸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头脑中飞速地想着应变对策。

　　“上神。”

　　没待我想出个所以然，身后一队人整齐的行礼声洪亮得让我再次受到惊吓。不必转身，我就可以知道，这便是方才被我甩在身后的天兵。

　　我抚胸一边庆幸自己收剑收得很快，一边抬头冲景苏挤眉弄眼期待他能够看懂我的意思。

　　景苏微微蹙眉，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挪开目光看向我身后，微微开口：“……”

　　千钧一发之际，我来不及迟疑，奋不顾身地扑向景苏，并顺势抬手在他来不及反应前猛地揽住他的脖子将脸整个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鼻端苏合香清浅醉人，我来不及品赞一番，掐着嗓子用我能想象到的最是娇媚的声音道：“上神……奴家，好生害怕。”

　　身后传来一排兵器落下的声音，接着是相互踩踏的混乱脚步。

　　“末、末将等先行告退。”

　　还没待景苏再说出话来，余光中，方才气势堂皇的天兵天将早已丢盔弃甲慌不择路地四散入梅林。

　　我抬头望着景苏近在咫尺的优雅下颌弧度，由衷赞道：“上神果然余威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