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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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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相信他,一往无回,短短一生未曾半分迟疑。
一生那样多次分别,可每一次她都在等他。
他在帝都停留近两年,顶着太子侍读的闲称,请旨御前行走。
虽然离了并州,可他每日校场演武的习惯,却遵了父命半分不敢落下。每次看着校场之外,梨音那样容易被扬起的尘沙迷了眼睛。可她照旧每日顶着红红的眼眶提着食篮等着他。他渐渐发觉,自己实在变得太容易心软。
他出身显赫,吃穿用度虽然挑剔,但军营中摸爬滚打多年。餐风饮露,废寝忘食都早已成为常事,便是母亲在世时,也不会因为饮食这般琐事打扰他训练。唯独她,却知晓他每一个细微神情的含义。从不曾言语,便比所有都更清楚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为他学着,煮得一手名贯紫蘅宫内外的好茶。
紫衡宫乃至陈国上下都晓得萧衡宠着梨音公主,可他想,这实在是普天之下最大的谎言。
他尊敬一生的帝师公羊宏曾说,他入陈都,原本死局。可梨音公主,竟成了他唯一的生门。
彼时他少年气盛,不置可否。
梨音十三岁那年,边关危急。他奉命离开帝京,领兵平南境虏族,萧氏再一次风头无双。班师途中,他收到陈太子密信。梨音公主重病,让他赶回帝都。
公羊宏随侍帐中,抚须沉吟。
——并州举事原本时机未到,而世子此番回京既可以令皇室安心,也可替大将军敲打帝都众臣。梨音公主颇得圣宠,隔了一纸婚约,国君总是还要有所心软。
——这一趟,必定有惊无险。而世子,当为将军立下不世之功。
他多年戎马倥偬,为将之道习得泰山崩前面不改色。于是,他借着烛火一遍遍读着信函,连唇畔笑意都分毫未减。可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竟觉得自己开始认不出那方正端庄的字体。
原来,她之于他,早已不啻山崩。
他将粮草辎重丢在身后,星夜兼程赶赴帝都。
甚至连章和宫都来不及谒见,便径直进了长宁殿。推门的那一刻,他终究承认了。她是他的私心,是他从来不敢奢望却又暗自庆幸着,此生还能拥抱的一方温暖。
尽管,他将父亲与师长欺瞒得很好。甚至连他自己都常常怀疑他是否真心喜爱那个总在等着他的小姑娘。可再见她的那一刻,他便晓得所有的欺骗与怀疑,其实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令他啼笑皆非的是,原本可以为他等在校场吹好几个小时冷的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当真对他生气,竟是因为自己回到她身边。
可他的小姑娘在他面一如既往的容易心软。那样轻易,就被他哄好。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的小姑娘其实执拗得令他心疼。
往后的日子平静如冰层之下的暗涌。梨音望向他的目光依旧通透干净,仿佛临邺城雨后的空疏天空。
只是无数次,长宁殿终年不散的药香里弥散着他所熟悉的血腥气息。
他顺理成章地又一次长驻帝都,甚至连虚衔都不再需要。而宠了她十余年的同胞兄长,陈室太子,却自他回来起便已从长宁殿中绝迹。
梨音神色间只作寻常,他亦从不追问。他总想,聪慧如她,应该是知道的。那般蹊跷的一场大病,不过是了将他留下的手段。她的父兄待她那般狠心,而他甚至不敢上书带她离开这冰冷的皇廷。可她总是那样对他微笑,弯着眼睫,映着他的双眸温柔得令他沉溺。
那样微妙的平衡,在她缠绵反复的病情中延续。
她十五岁那年的春天,他们终于又一次分别。
她在站在长宁殿灼灼梨树之下,将玉簪横在自己颈项。久病之后,她却仿如凤凰涅槃。绮玉年华的少女美得惊心动魄,以至许多年后,他总是禁不住想起她红裙绝然的样子。
她一生柔弱,连宫人都不忍苛责。可她待自己狠心绝然到容不得半分转圜。一次又一次,都是因为他。
那是他以陈国将军萧衡的身份见她的最后一面,他拿着她盗出的虎符与令牌,离京时甚至不容自己有半分迟疑犹豫。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下一次重逢,他不会再让她等他。
不久之后,他在并州与魏国文书使一夜豪饮,宾主尽欢。
那夜,京城的密探传来消息。梨音公主触犯圣怒,圣令褫夺封号,拘禁冷宫。
他在水榭上吹了一夜冷风,第二天侯在魏国来使庭下。那般心诚意切,令人动容,甚至一度传为佳话。
他听见自己开口,一字一句落入并州凛冽的西风,他心中存着侥幸莫要教她听到伤心。
——还望贵使归国后多多美言,玉成萧衡与贵国清河公主一段佳话,萧衡日后定有重谢。
那一刻,连他都痛恨自己的贪婪。
他爱她,却爱得连他的生父与师长都不曾相信。
甚至,他明明都已期望着全天下皆不要再相信那虚伪刻意的爱意。
可他那样害怕,怕她不再信他,怕她再不肯多等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