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杳》呦呦鹿鸣

16、（四）

　　他篡权夺位，平魏国，定南境，以一己之力开创大梁百代基业。
　　可纵然他坐拥万里山河，竟终究护不得毕生挚爱。

　　他重新回到临邺城时，已然是这座城池的主君。城中一场骤雨方才停歇，雾气为城池笼上一层烟青。
　　他一身戎装，率亲卫半分不歇地进入皇城，甚至来不及接过陈太子递交的降书。
　　他那样庆幸，战火之后一派混乱的紫蘅宫里，他终于寻得她。他骗过了天下，给他们的爱情争得一线生机。当他将失而复得的她拥入怀中那一刻，他在心中立誓，这一生再不会放开她。
　　他以拉拢陈国旧臣的名义护住她的同胞兄长，更推波助澜令群臣上书请求他立她为后。
　　那时，她大病初愈。他抱着她上告天地宗祠，让天下都晓得梨音是他萧衡的妻子，一生唯一的妻子。
　　他答允她将长宁殿作为他们的新房，合卺结发，长相厮守。
　　龙凤花烛下，他拥着她，以为拥着毕生的幸福。

　　他藏得很好，除她之外，这天下谁都不能窥知他的真心。他从来无惧世间杀伐与权谋，而费尽心机步步算计，只为她永远都不必再知晓外间风雨。
　　在他第二次延后纳妃之后，他同族堂兄携着帝师悄悄谒见了她。那日，他匆匆从章和宫回到长宁殿，可她早令人关了殿门不允他入内。
　　他没有逼她，也没有为难早已吓白了面孔的宫人。他遣人推了早朝，在她门前站了一夜。到早膳时，她红着眼睛打开门。
　　他搂着她，温柔道，他不允任何人委屈了她，便是她自己也不行。
　　他还记得她抬头时欣喜的神情，美得好像细碎月光一点点照彻他幽暗的世界。可他竟然未觉察到，那样的光华是怎样一点点从她眸中消失。
　　很久之后，冷月一寸寸照亮长宁殿。他一个人守着更漏才想起来，原来他们之间，从来是他更依赖她。

　　在那之后，他对外宣称陈皇后因病于长宁殿静养，不允旁人求见。而他身边暗卫更是解数调去她的身边。
　　不论政务如何匆忙，他的余暇时日总是呆在长宁殿。她为他烹茶，他为她吹笛。她不愿意离开她远离纷扰的安静宫室，他便守着她，陪着她，他如此笃定。
　　当魏国的婚书再一次抵达帝京之后，以帝师公羊宏为首的重臣相继上折请求废后。他一边与他们周旋，一边不动声色令秘密陈兵边境。
　　他想，他与她若还隔着一场征伐。那么，他不惧满手杀业。
　　可他从未想到，她原本已趋于稳定的病情竟然开始急剧恶化。这几乎打乱了他全盘的计划，他下令举国推举能人异士，甚至听信方士之言割血入药。
　　可她终究在他面前一天天虚弱下去，他时时看着她在梦中蹙眉，似乎不知不觉便已天明。
　　终于他听信缥缈传言，斋戒沐浴之后，在空音山前求见传说中的仙人。
　　那个名唤琉璃的银发男子告诉他，梨音一世，不过为了偿还他一笔情债。她一生波折，至亲叛离，至爱长诀。般般种种早有天道因果，即便她继续活着，也难逃此般命数。
　　他在那高华冰冷的神祇身前思索良久，没再赘言。

　　他守着她渡过了她一生中最后的日子，直到她安静的离去。
　　她离开他的那夜，长宁殿前的梨花纷纷落了满地。他忽然想起来，似乎他们每一次分别都在春天。只是，唯独这一次，是她离开他。
　　他握着她的手，发现她原本久病苍白的容颜在那一刻竟然红润美艳一如常人。那是陈国宫廷早已失传了奇毒“碧绛”的药效。
　　他盛怒之下排查紫蘅宫上下，甚至连外臣都广受波及。直到他视如半父的堂兄从并州赶回帝京。那镇守一方的大将跪在他座下，泣声说出那句他身边所有人都不敢告诉他的真相。
　　——娘娘饮食用度都与陛下一般，若这宫中还有人知道“碧绛”且能对娘娘下毒的……只有她自己了啊。
　　他在章和宫龙座上腥红了双眼，拔剑横在身前人项上，厉声道，陈太子被拘在并州，如何竟能连同魏国作乱了。你们费尽心机逼孤废后，有何面目在孤面前提起阿梨。
　　那亲自教会他弓马的兄长坦然平静道，臣下所谋不过萧氏国祚，还望陛下慎思。何况，娘娘如此用心，陛下何忍辜负。
　　他盯着他尊敬了半生的兄长，怒极反笑，最后终于扔下了手中长剑。
　　章和宫恢弘宽大的宫室回响久久不歇，而他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在人前落泪。
　　——你们，不过欺阿梨爱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