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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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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世之前,史官小心翼翼地奉上涉及他早年生平的陈史初稿。其中,评述他一生用兵奇诡,不拘旧法。
他看后朗声大笑,道,难为你们这般藻饰,不过是说孤背诺弃义罢了。
在吓白了面孔的史官与宫人面前,他合上史册,闭眼的那一刻突然想起。
原来,他这一辈子到直到最后。有所介怀的,也不过是失信于一人。
萧衡再次见到梨音时,已然是三年之后。
临邺城外垂柳碧了青衣江两岸,煊赫的仪仗却硬是将漫野春色衬成了背景。
太子亲自迎出城外三十里,凭着这般隆恩,赶来一睹萧氏少帅风姿的百姓甚至堵满了皇都最为宽敞的朱雀街。
少年将军打马而行,白衣银甲,丰神俊朗。陈国帝京民风开化,也因而,街边楼头的怀春少女“不经意”落下的各色丝帕几乎遮了前路。就夹在那漫天丝帕之中,一个雪白的酒杯堪堪落在萧衡怀中,被他稳当地接了个正着。萧衡错愕抬眸,街边酒楼玲珑阁之上,趴在栏杆上的小姑娘一身男装。
隔着喧嚣吵闹的人潮与漫天姹紫嫣红的丝绢,他们目光交接。小姑娘杏目圆瞪,樱桃般的唇不悦地翘起,尖尖的下巴已然有了少女的清秀模样。
与他并驾的陈太子也似有所察觉,而在他抬头张望的那瞬,少女却灰溜溜兀自躲入了酒楼人群。
“小妹胡闹,子恒莫要见怪。”太子再看向他,目光忽变得有些玩味。
萧衡不动声色将酒杯交给身边赶来的侍者,含笑淡然回道:“殿下言重了。”
他们一行没再停留,径直驶入皇宫。
等他面圣出来,章和宫阶下早已等着个绯衣明艳的小姑娘。
“子恒可知,梨音年前上折不允父皇将长宁宫赐给新晋的丽嫔。虽说那丽嫔未见得受宠,却也不能由一个公主使小性子。父皇罚她亲自登门道歉,并换了自己自幼居住的聆音阁过去。要晓得我这妹妹被父皇宠惯了,让她道歉这事。自她出世以来,也是头一遭。”
萧衡不动声色听着身旁人刻意的感慨,眸底平静不起半分波澜。
陈太子盯了半晌,窥不出动静也不恼,只照旧端着笑。
“皇兄可是要送萧将军出宫,皇兄事忙,不如由梨音代劳如何?”
还没待他们走下玉阶,少女早已忍不住迎上来。那茜红色的裙摆随她步步摇曳,眯起的眸子宛如新月,让人明明晓得她是刻意讨好,却不忍苛责。
陈太子侧头打量依旧沉默不语的萧衡,失笑般抬袖轻咳解围道:“也是了,子恒尚不熟悉紫蘅宫。梨音既然如此盛情,子恒以为如何?”
萧衡看着眉来眼去的兄妹俩,竟觉得早这紫衡宫也难得品出几分真心。他到底弯唇,琥珀色眸子漾开浅浅波澜。
“既如此,还要偏劳公主了。”
“不偏劳、不偏劳。”小姑娘连连摆手,似乎生怕萧衡反悔般也不待他们再多寒暄便拉着萧衡与太子分道扬镳。
走出许久,两人才缓缓放下脚步。
跟随的宫人都知情识趣地退出很远,萧衡沉默地看着方到他胸前的小姑娘,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父皇下旨要重修长宁殿,我……梅树和宫室我都没让人动过。”
两人走了许久,少女终于忍不住开口。她垂着头,语气似乎有些落寞。
“我晓得,梨音做得很好。”
萧衡忽然笑了,那笑同他清冷疏离的样子很不相符,连春光仿佛都禁不住和煦了起来。
局促的小姑娘蓦地抬起头来,瞪了他半晌才想起来生气了:“大前年的除夕,我不信皇兄说的你没回帝都,等了你一整夜。”
萧衡看着气鼓鼓的少女,竟觉得有些无奈,半天才摊手道:“可我刚回帝都便被小姑娘用酒杯砸了,这还不能算扯平么?”
梨音看着他,恨铁不成钢般跺脚道:“那么多好看的姑娘用丝绢丢你,你也没有觉得她们也亏欠你的。”
萧衡望着依旧撅着嘴的小姑娘,心领神会般温声哄道:“可是那般多好看姑娘的丝绢我都没有接到,却只接到一个酒杯,这可怎么办才好?”
梨音猛地抬头,回味了半天才想起来脸红了。
仍旧记得自己的委屈,咬着唇道:“你方才是不是不高兴,是因为我冒冒失失便跑来找你?我晓得皇兄府上还有许多人等着见你。可你若是现在过去了,见过谁,父皇都会知晓的。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搬去长宁殿后,聆音阁原本好多梨树,都让丽嫔令人斫了,父皇也不允我再回去。我出宫好多次,后来才发现原来临邺也有人卖糖炒栗子的,可我一直等你回来买给我吃。”
“还有……”说到最后,少女语气越来越没有底气,紧张地挪开目光,“那个砸你的酒杯,是干净的……我令小二单独拿来的,我没想到……你会刚好被我砸到。”
萧衡望着她,觉得有些喉头有些哽咽。
紫衡宫的春风吹透远处的梨香,轻轻浅浅,却沁人心扉。
仿佛眼前的小姑娘,在他尚未察觉时便已盘亘在心上。
未得允许,却又堂皇坦然。
他避不开,也不忍避开。
他弯身,那一刻竟记不起顾忌森森宫廷里的窥伺。他抱住她,鼻端梨花的香气越发浓烈,让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小姑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红了眼圈。
她自幼在深宫长大,众人都夸赞梨音公主慧黠可爱时,却没人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揣测出身边人的用心。她近乎谨小慎微地讨好每一个人,连公主的任性,也不过是百般算计后的争宠的手段。她那般小时,已不得不早慧地明了宫中的人情世故。
只是,唯独遇见他之后,她坚信自己再无须讨好别人。她只要一直喜欢他,就可以平安喜乐。终她一生,从未怀疑。
“萧衡哥哥。”良久的沉默里,她终于低低唤出他的名字。那声音那般轻,小心翼翼仿佛在担忧惊破转瞬即逝的梦境。
萧衡紧紧拥住娇小的女孩,仿佛那是暌违已久的契合。
唯独抱住她,他才觉得整个世界才是完整的。
“梨音说的,我都知道的。”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真心与假意第一次难以分辨,“梨音也是我最想保护的人。以后我会给你种很多梨树,也会陪你吃栗子,去玲珑阁听人说书……还有,再多的丝绢我都不会去捡,我只知道有个小姑娘拿酒杯砸我。我收了她的酒杯,便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那一季,紫衡宫的春天那样绵长,长得足以他一生追忆。
可那春光又仿佛太过短暂,以至于他短短一生,竟时时孤独得连他都觉得可怕。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