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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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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预料,他一生将无数次对权术妥协。
只是唯独那一次,他想,他其实甘之如饴。
他一次遇见她时,临邺城紫蘅宫夜宴的烟火重重绽开,照得半天天幕璀璨。那是陈国大国大军于边境大败魏国之后的第一个新年,皇都之内,笙歌丝竹,灯火靡靡。
他在宴酣尽欢时逃宴而来,依着宫人描述找到早已荒废的宫室。人烟罕至的殿前雪白的梅花在新春凋零,零落一地香尘。
烟火与人声都退去很远,他独坐在梅树下,用随身的玉笛一遍遍吹奏儿时伴随入梦的小令。而那时,他身陷交错觥筹中的父亲也许都已忘记,不过是在一年之前的除夕夜里,他缠绵病榻的发妻病逝在远离故土的苦寒并州。
也是一年前的新春,年仅十五岁的他,在居裕关前领三千骑兵夜袭魏国中军。萧氏少主英才的威名,一夜之间九州传遍。
大战初歇,他不眠不休赶回并州,不过见到宗族陵园之中一座茕茕孤坟。而几乎随他到达的是陈国皇室对他母亲连绵的追封和厚赏。庄仁公主,那般显赫的字眼,也不过是对早已无可加封的萧氏无关痛痒的嘉奖。
代母领过恩旨,他在生母坟屏退了从侍与家仆。伴着寒跫,吹笛天明。只有他还记得了,那个柔弱娴静的女子,一生所愿不过是再回到出阁前长居的紫长宁宫中,看一眼她离去时亲手植下的梅花。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许久之后才发现不远处的花丛站了一个着绯色齐胸襦裙的小女孩。
在他还来不及疑惑开口前,那原本倚着花丛快要睡着的小姑娘像是蓦然惊醒。她弯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旋身间流动的裙摆好似蝶舞。方及腰的乌黑长发被绾成端庄的流月髻,然而娇俏粉嫩的面颊却还没退去女孩的稚气。
她走到他身前,仰头时天际恰好有烟火盛绽,斑斓流光落入那干净清澈的眼眸好似一场瑰丽幻境。
她踮起脚尖,乌黑的眸子安静倒映着他,声音清脆若檐上风铃:“你是萧衡哥哥对不对,我是梨音。我听玲珑阁的说书先生说过你好多次,你以后会成为陈国最厉害的大将军,对不对?”
他几乎立刻想起这位国君膝下唯一的嫡出公主。甚至他在来到临邺之前便早已预备好要如何循着礼仪妥帖应对。梨音公主,那是陈国皇室预备予他的未婚妻子。
“我也知道梨音,梨音会成为陈国最幸福的公主。”
他近乎亲昵地抚过女孩的发顶。握惯刀剑的手有些颤抖,可那动作却稔熟得连自己都吃惊。
小姑娘闻言默然垂下头,长长的睫羽遮住眼眸。可他却轻易觉察到,这个长在深宫中的小女孩已敏锐地觉出他话中的客套与疏离。
那般显而易见的失望神情,让他惯然的温和笑容一滞。他以为自己早已预备好应对这宫廷里的种种虚情假意。可他可笑地因为一个小女孩的失望,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他早知晓这场宫宴之后的相遇掺杂了种种刻意。
可……眼前的女孩说到底也不过八岁而已。
他在心底舒了口气,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妥协。他弯唇,温柔的笑意一点在琥珀色的眸底漾开,仿佛天幕次第绽放的烟花,冰雪消融般令人惊艳。
小姑娘眸底犹疑终于随之消。她睁大了圆圆的眼眸,近乎夸张得拍了拍胸脯。仿佛偷得珍宝般愉悦:“我原本以为大将军都很凶呢,不过萧衡哥哥笑起来比说书人描绘得还要好看,吹笛也吹得那般好听。”
听她一本正经的吹捧,萧衡笑意愈甚,忍不住促狭道:“可我记得方才梨音快要睡着了?”
小姑娘呆住,片刻后脸上一红,半天才磕磕巴巴道:“那个、那是因为今天吃得太撑了。对了,萧衡哥哥有没有吃过玉盏姑姑做的栗子酥?”
她一边说一边取下腰间的绣带,几乎谄媚的举到萧衡眼前。萧衡一怔,才想起栗子酥原本便是宫中茶点。那琥珀色的眸里氤氲起浅浅的雾气。他暗嘲自己还是太沉不住气,却终究接过女孩小心捧着的绣带。
他弯身与女孩平视,属于少年清冷的音色放得低沉温柔:“梨音永远都不必刻意讨我喜欢,知道么?小梨音答应我一件事吧……帮我照料这株梅树,等来年我回到帝都时请你吃糖炒栗子。”
小女孩偏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声音尚待稚气却斩钉截铁:“萧衡哥哥不可以忘记。”
萧衡望着她,心底无法控制地柔软。
天幕一蓬一蓬烟花绽放,那孤绝破败的宫室与一地冷香也被那转瞬即逝的艳丽照彻。
萧衡想,这森森宫廷原本没有净土。
可如果有那样一个明快干净的小姑娘守着这里,也许,那个一生寂寞的女子也会觉出欣慰吧。